日月昭昭

第4章

 

19

 

宴會快收尾的時候,我站在窗臺邊上吹風醒酒。

 

紀妍敲了敲陽臺的門,在得到我的回復之後推門進來。

 

我眯著眼睛看她,傻乎乎地笑。

 

紀妍笑笑,拿出一個盒子放在臺上。

 

我眨眨眼,問她:「這是什麼?」

 

「自己看看吧。」

 

她不肯說,我便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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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絲絨的底上,是一塊我喜歡很久的古董表。

 

錶盤上的色彩仍舊鮮豔。

 

我訝然:「找這個肯定廢了不少力氣吧。」

 

紀妍笑了笑,撐著下巴:

 

「我有個朋友的弟弟,喜歡一個人。」

 

「偶爾能聽見他聊起他弟弟的近況,譬如他在暗戀的人的婚禮上喝得酩酊大醉。

 

 

「譬如他最近枯樹開花,又和初戀重逢,譬如他欲速則不達,太過著急而在初戀 面前的形象全部都毀掉了。」

 

「後來某一天,朋友陪他弟弟喝酒,兩個人都喝多了,喊我和老公去接他們。」

 

「我去的時候他弟弟還在說,我在旁邊聽了個七七八八,大概意思是說他暗戀 的人曾經遇到過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他邊說邊哭,他哥問他怎麼了,他說一想起來就心疼。」

 

想到她那樣堅強,想到她那時該有多痛苦多無助想到她一個人就那麼扛過來了。

 

「而他什麼也做不了。」

 

「然後他哥就說,那就做些你能為現在的她做的事情就夠了,隻要不放棄,還是 有機會追到的。」

 

「你猜他說了什麼?」

 

 

 

我搖搖頭。

 

紀妍笑了笑,看著遠處闌珊的燈光。

 

想起那天昏暗的酒吧。

 

燈光投射在澄澈的液體裏,又反射到青年的眼角。

 

他流著淚,搖頭。

 

他說:「不追了。」

 

「哥。」

 

「從前覺得隻要再努力一點,再優秀一點,就能夠站在她身邊。」

 

「可是我現在才發現...」

 

「我配不上她。」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誰。」

 

「可他還是放心不下,於是後來又偷偷僱了一批人加強了我們公司周邊的安保, 他說那天下午給你發了資訊,你回他:一切都好,他就知道你已經做好了所有準 備,你去媒體公司的那天,他也去了,在現場看完了全部,然後又悄悄離開了。

 

 

「現在你一切都好,他申請了去國外分公司曆練。」

 

「他哥求我,說想給自己的弟弟最後一次機會。」

 

「晚上十點的飛機,如果現在過去,還能夠趕上。」

 

紀妍看著我,莞爾:「不過..

 

「不管怎麼樣,我都是站在你這邊的。」

 

我最後又看了那塊古董表一眼,然後將盒子給蓋上了。

 

往紀妍面前推了推。

 

「算了。」

 

紀妍挑了挑眉。

 

「是有所顧慮,還是經歷過前段感情之後變得更謹慎了?」

 

「不是。」

 

我搖搖頭,笑了。

 

「隻是沒有動心。」

 

 

 

人生還長呢。

 

不一定是他,也不一定不是他。

 

反正,我有自己給自己的底氣。

 

因為我永遠愛自己。

 

 

 

後記月似當時

 

 

 

時川第一次見明昭。

 

是和無數人一起,在臺下聆聽她的入學演講。

 

她漂亮,優秀。

 

安靜地像是一彎清淺的小溪。

 

很淺很淺,卻仍舊有一種快將人溺斃的錯覺。

 

她和他們不一樣。

 

從一入學就是校園裏的風雲人物。

 

從參加各種各樣的活動到斬獲各種各樣的獎項,她幾乎成為了公眾號以及學校官 網的常客。

 

不帶任何美顏及濾鏡的照片沒有半分損毀她本來的美。 這樣一個人,卻從來沒有任何生為老天寵兒的傲氣。

柔和得像是一團棉花。

 

很難不讓人動心。

 

 

 

明昭又一次參加比賽的那天,時川買了一束花,從人群中掙扎著脫穎而出。

 

將花遞至她面前。

 

她笑著接過,看著他的眼睛,真誠道謝:

 

「謝謝你,很漂亮的花。」

 

時川一時間忘了自己準備好的話。

 

隻是磕磕巴巴地:「沒、沒關係。」 那是時川第一次湊近看她的眼睛。

如盈盈秋水。

 

晃啊晃,繞進人的心底。

 

時川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咚,咚,咚。

三下。

 

三秒。

 

原來一顆心的淪陷,隻需要三秒。

 

2

 

在暗戀明昭這件事上,他不及江宥有資歷。

 

可是那又怎麼樣,隻是暗戀而已。

 

再說,喜歡明昭的人那麼多,多他一個又怎麼樣。

 

暗戀是自己自討苦吃。

 

明昭如天上皎月,看得見,夠不著。

 

她身邊的人也太多了。

 

多到再增加任何一個都顯得累螯。

 

 

 

時川曾經以為,或許這輩子,他都隻能這樣遠遠地看著她。

 

直到命運的陰差陽錯,讓他成為了英雄救美的故事裏的主角。

 

他和明昭的交集就此開始。

 

從恩人,到朋友,到愛侶,再到夫妻。

 

一切都順利得不可思議。

 

他摘下了自己年少時高懸的明月。

 

 

 

當然是愛的。

 

也沒有膩味。

 

隻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味道。

 

哪怕婚後,明昭還是照舊受人歡迎。

 

旁人惋惜她英年早婚,但明昭會笑著,說:「我的丈夫很好。」

 

卻依然沒有辦法遏制住他內心的不安,與與日俱增的惶恐。

 

沒關係。

 

沒關係。

 

他安慰自己。

 

隻有他直到明昭那段黑暗的曾經。

 

那是他靠近明昭的跳杆,也是留她在身邊的枷鎖。

 

 

 

她步步高升,名氣越來越大,掙得錢越來越多。

 

越來越多的人圍繞在她身邊,帶著或真心或假意。

 

可是她還是隻愛自己。

 

明昭還是愛時川。

 

他維持著這樣扭曲的感情,從害怕失去,到篤定她不會離開。

 

出軌,沒人能比得過明昭。

 

除了…

 

溫荷就是。

 

小姑娘投懷送抱的手段並不高明,但他還是選擇默許。

 

反正。

 

反正,明昭會愛他,也隻會愛他。

 

 

 

所以一步錯。

 

步步錯。

 

直到無可挽回。

 

3

 

離婚後。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非要買下曾經那套房。

 

明昭說不接受分期,他就去貸了款。

 

或許是為了留下些什麼。

 

至少,至少房子裏,也曾有他們相愛過的痕跡。

 

 

然後他被公司辭退,開始還不上房貸。

 

為了生計,隻能四處投簡歷。

 

但凡有頭有臉的公司,在看過他的簡歷後,神情就變得奇怪。

 

有的立刻拒絕,有的委婉,象徵性過上幾天後再遺憾通知。

 

直到後來,一個小老闆偷偷告訴他:「你的簡歷還算不錯,隻是偏偏得罪了紀總。

 

「誰敢要你,就是跟她過不去,你另謀出路吧。」

 

紀妍?

 

時川在久遠的記憶中翻出她模糊不清的臉。

 

對她的記憶卻隻有明昭剛畢業那年,跟了紀妍。

 

紀家老頭糊塗,私生子當道,紀妍被踢出權力中心。

 

時川當時勸她:「昭昭,還是再考慮下吧,你有能力選擇更好的,不必....

 

明昭隻是笑了笑。

 

她說:「她值得。」

 

後來紀妍帶著明昭,憑著一個分公司殺回來。

 

觸及這座城市最核心的權力中心,連紀家都要避讓三 分 。

 

而明昭,同樣也成了商界人人巴結的對象。

 

 

 

從前她比自己更優秀。 現在也是。

哪怕曾經落在泥地裏,她也還是能夠開出最絢爛的花。

 

哪怕支離破碎,也能修復如初。

 

像生機勃勃的草,又像堅韌不拔的樹。

 

 

 

他被吸引,淪陷,愛上她。

 

在愛的陰影之下,自卑與嫉妒卻如藤蔓般瘋長。

 

嫉妒她聰明,嫉妒她優秀,嫉妒她掙得更多,嫉妒她走得那樣高,嫉妒她明明遭 遇困境卻還能煥發新生,嫉妒….

 

嫉妒這一切陰暗的心思,她都不曾知曉。

 

也幸好。

 

她不曾知曉。

 

4

 

要債的催得緊,時川沒辦法。

 

蹉跎浪費兩年,他必須馬上找到工作。

 

恰好他長得好,看在他這張臉上,某個會所願意給他支付高昂的工資。 隻是服務有錢人,通常都沒那麼容易。

雖然是正經服務生,時川在穿上制服後仍然感到一種如藤蔓纏繞般,快要窒息的

恥辱。

 

可是他還要生活。

 

隻能生生忍下。

 

 

 

工作的第六個月。

 

時川在這裏遇見了一個熟人。

 

同事皺著眉出來的時候說:「晦氣,又碰到一個裝大款,點的都是最便宜的東西。

 

「還指使這指使那,這個,給你,你等下幫我送進去。」

 

時川來不及說不,就被塞了滿懷。

 

那人資歷老,強出頭要被擠兌。

 

時川無法,隻能端著盤進去。

 

裏面坐了四個人,一個肥胖的男人在主位,一個偏瘦一點的在旁邊,兩人身旁都 依偎了一個漂亮的女孩。

 

時川將盤子放在桌上,就聽見偏瘦的人開口:

 

「喂,你..」

 

他的話被截斷,門被人從外面踹開。

 

又迅速撲進來一個人,與他廝打:「陳偉你這個垃圾!你竟然敢在外面找女人! 你娶我的時候怎麼說的!??」

男人挨了幾巴掌,被揪住頭髮,也怒了,伸手還擊:「你這個瘋婆子!老子在外 面談業務,你又來發什麼瘋??」

 

「談業務要找小三陪?這不是第一次了,告訴你陳偉,你這輩子都別想擺脫我, 你說你會對我好!」

 

「對你好!?」

 

男人笑了。

 

一手打了她一拳,將她扔在地上:

 

「你一個給別人打過胎的賤貨,現在還靠老子養著,告訴你,給我安生些。」

 

「要不然明天老子就把你踹了。」

 

地上的女人嗚咽。

 

時川半低著頭,卻忍不住窺探。

 

然後在淩亂發絲的掩映下,他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

 

溫荷。

 

她不再年輕,不再嬌俏。

 

短短幾年,卻像是衰老了十幾歲。

 

像是被生活磋磨去了一切稜角。

 

甚至變得尖酸刻薄、面目可憎。

 

 

 

昔日情人淪落至此。

 

他也有或多或少,卻脫不開的責任。

 

隻是時川看著她,心底卻無半分波瀾。

 

他擺好盤子。

 

然後半低著頭,退了出去。

 

門被掩上之前,地上的女人還在鬧。

 

歇斯底裡。

 

傷心欲絕。

 

5

 

送完後,時川繼續自己的工作。

 

房間裏的客戶尚且正常,時川還遇到過那種醉酒後發瘋,提著瓶子開瓢的。

 

很不幸,他中招過一次。

 

在病床上躺過一個月。

 

 

 

上菜的時候,時川小心翼翼,端著盤子往外走的時候,卻忽然出現一個人,時川避 不及。

 

撞了一下,連忙低頭道歉,那人卻一言不發。

 

他想退出去,卻驟然被人澆了一頭。

 

熱水不算滾燙,剛好維持在一個不至於燙傷,卻叫人疼痛的範疇。

 

他低頭:「抱歉先生,都是我太不小心。」

 

面前的人不依不饒,將裝滿水的水壺在他臉上砸了兩下:「遇到客人都不知道讓 讓,你們會所就是這樣培訓的嗎?」

 

房間裏的另外幾人隻是在看熱鬧。

 

時川屈辱地低頭:「對不..」

 

門外的同事伸長了脖子。

 

幾個人湊在一起看著他捂嘴笑。

 

時川狠狠掐住自己的肉。

 

「你說說,怎麼道歉才算誠懇?」男人用水壺,忽然猛地砸向他的頭。

 

時川被推到在門外,頭一陣陣地疼。

 

他竭力維持的謙卑在崩盤的邊緣。

 

走廊上的同事竊竊私語。

 

一切都讓他感到難堪和痛苦。

 

直到,樓梯處傳來腳步聲。

 

高跟鞋噠噠的聲音似有些耳熟,還伴著他人諂媚的聲音:

 

「明總,早給您準備好了VIP包廂,還備了您愛吃的開胃小食。」

 

「這邊走就是。」

 

聲音由遠及近。

 

眼前找茬的人正要上前攥住他的衣領,他卻全然不顧,固執地抬起頭。

 

明昭。

 

是她。

 

長廊盡頭的臉陌生而熟悉。

 

她仍舊矜貴。

 

生活對她太好,沒有在她臉上留下過半點痕跡。

 

分開的這些年,她像是過得更好了。

 

臉上氣色好得像是三月枝頭的桃花。

 

在他愣神的那幾秒。

 

高跟鞋與他擦肩。

 

明昭的餘光與他的目光短暫相接。

 

又一觸及分。

 

 

 

時川知道,明昭認出他了。

 

他幻想過無數次重逢。

 

明昭對他,愛也好,恨也罷,至少曾經有過那樣深刻的感情。

 

卻唯獨沒想過,他在她那裏,經不起半點波瀾。

 

就像一顆被輕飄飄拂走的灰塵。

 

 

 

被企業無數次拒之門外的時候,被同事排擠被上司刁難,被曾經連他都不如的 客人羞辱的時候…..

 

卻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般,讓他如此不甘心。

 

身體比大腦先一步做出動作:

 

「昭昭!」

 

他跌跌撞撞地起身,用盡全身力氣:

 

「昭昭!我 …..」

 

卻被人再一次摔下,放在他面前的人狠狠地用拳頭迎上他的臉。 他卻不管不顧。

隻是看著她的背影。 看著她,越走越遠。

 

 

他忘了。

 

不管從前還是現在,明昭都在一直往前走。 從不回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