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之舟

第1章

我追了匡野很久。

匡野嫌煩,騙我說他在兩千公裡外的一處滑雪場。

我去了,遇到雪崩。

被困在雪地裡的時候,匡野打電話來:「真去了?耍你的聽不出來?」

「原來你不在這裡啊,」呵氣成冰,我艱難地說,「幸好……」

幸好,你是安全的。

幸好,我們還沒有在一起。

這樣我死掉的話,你就不會難過了吧……

1

醒來的時候,眼前依然是黑的。

四周死寂,我躺在一輛汽車和雪塊的夾縫裡,動彈不得。

我眨眨眼,一股溫熱淌過眼角。

是血。

我想起來了,剛才自己被巨浪一樣的雪拍在了車門上,碰傷了頭。

這裡,剛剛發生了雪崩。

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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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我是來找匡野的。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追他,物理意義上的。

他在哪裡我都會想辦法去找他。

被躲了很多次後,我終於打通了他的電話:「你好,請問你是匡野嗎?」

電話那頭的搖滾樂歇斯底裡,卻比不上他語氣暴躁:「許星舟,你他媽到底想幹什麼?」

右手用力攥緊手機。

我認真地說:「我要跟你談戀愛。」

「艹!」他哼笑一聲,聲音很冷,「你是神經病嗎?」

我搖搖頭。

又突然想起他看不見,慢吞吞地說:「不是的。」

「你在哪裡?我去找你。」

對面沉默幾秒,像是忍無可忍:「我在疆城的滑雪場,有種你就來。」

「好」字說到一半,對面就掛了電話。

回憶到這裡。

我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匡野。

他是不是也沒躲過雪崩?

是不是跟我一樣,在零下 30 度的天氣裡被雪活埋?

渾身都凍僵了。

我在車身和雪塊形成的狹小空間裡。

艱難地拿出手機。

電量被凍得隻剩很細的紅線。

匡野的電話忽然打進來:「真去了?耍你的聽不出來?」

我說不出話,顫抖又急促的呼吸撲在電話上。

他頓了一下,很輕地說:「許星舟,你是真的蠢。」

我反應過來。

壓著胸腔裡刺骨的痛意,艱難道:「原來……你不在這裡啊。」

呵氣成冰,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幸好……」

幸好,你是安全的。

幸好,你還沒有答應跟我在一起。

「什麼?」

骨骼肌在戰慄,我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在發抖。

匡野聽不清。

失血和嚴寒讓我意識昏沉。

粘著冰晶的睫毛撲朔。

然後雙眼闔上。

「好冷啊……」

我很小聲地說。

匡野怔了一下,冷聲說:「許星舟,別裝可憐,你是活該。」

後腦劇痛,一些記憶片段驀地浮現在腦海。

漫天雪白裡,匡野在雪地上寫下我的名字;

他用圍巾的另一端纏住我,固定在懷裡。

用不同於此刻的、溫柔的語氣說:「許星舟,永遠別離開我……」

我緩緩眨了下眼,對電話那頭說:「匡野,我們在一起過的,對嗎?」

對面沒有回應。

我僵硬地轉頭,發現手機已經黑屏。

不知道匡野有沒有聽見最後一句話。

在一起過吧,我想。

否則在他說出欺騙的話時。

心髒怎麼會那麼痛呢?

要是能當面問一問他就好了。

如果能活下去的話……

2

模模糊糊地,我漸漸感到沒那麼冷了。

甚至覺得很溫暖。

這麼快就得救了嗎?

我閉著眼睛想:得救後我就立即回去找匡野。

向他證實我們是不是曾經相愛。

以及。

為什麼會分開。

這樣想了很久。

我的身體忽然變得很輕。

再睜眼。

我發現自己居然就站在匡野面前。

這視角很熟悉。

視野裡的人也是。

他低頭看手機,好看的眉毛皺在一起。

「匡野。」我輕聲叫他。

他鎖屏,抬頭。

匡野有一半外國血統,頭發很短,眸子是很特別的深灰色。

現在,這雙灰眸裡沒有我。

他聽不見我,也看不見我。

我伸手觸摸,看見手指穿過他堅挺的黑色皮衣和胸膛。

這是我的夢嗎?

還是,我已經死了?

轉念一想,其實都沒關系的。

我看了一會兒匡野好看的臉,問:「我們為什麼會分開呢?」

匡野沒有回答,垂眸將我的電話號碼拉入了黑名單。

「許星舟,別再讓我見到你了,真的很煩……」

我垂下眼睛,默默地想:見不到了吧。

我好像,已經死掉了。

匡野知道的話,會開心嗎?

我想自己一定做了很過分的事,才讓他如此厭惡我。

到底做了什麼呢?

記憶像一段段模糊處理的影像。

我得不到答案。

房間的門忽然被敲響。

匡野的助理江旭推門進來:「哥,換衣服吧,車準備好了。」

匡野點頭,往衣帽間走。

單手在腰側一揭,一把脫下黑色連帽衛衣。

同色背心被帶起一角,露出結實卻不突兀的腹肌。

他回頭,眼神很冷:「出去等。」

江旭耳朵有些紅,不自然地笑了下:「哥,聽人說你還戴著前男友送的平安扣呢,是這個嗎?」

按照一直被媒體詬病的冷淡性格和壞脾氣。

我以為匡野會很兇地懟他。

諸如「關你什麼事」,或者「滾出去」之類的。

但他沒有。

隻是垂眸順著江旭的視線,握住那枚平安扣,一把扯下來。

他眼神淡漠:「喜歡?送你了。」

瑩白潤澤的玉石系著紅線,在匡野手中輕輕搖曳。

我看著,腦中某段模糊的記憶清晰起來。

這平安扣,是我送給匡野的。

一次錦標賽前,我將紅繩套在他脖子上。

「這是平安扣,能保佑你平平安安。」

匡野低頭看了眼:「迷信。」

可他沒取下來,接著很緊地抱住我。

玉石很涼,夾在兩個滾燙的胸口中間,逐漸被暖熱。

我那時對匡野說,紅繩是我自己編的。

卻沒說玉石是跟我一起被遺棄在福利院門口,父母留給我的唯一物品。

「可以不要把它送給別人嗎?」

心髒仿佛也被懸在匡野手裡,下一秒就會摔碎。

我擋在他面前,懇求般說道:「你不喜歡了,可以還給我啊。」

江旭走近了一些:「可以嗎?哥,聽說你們之前很相愛的。」

「談不上愛,小時候的跟屁蟲罷了。」

匡野的嘴唇輕輕啟闔,卻仿佛嚼碎了我。

江旭大笑:「那謝謝哥。」

匡野放了手。

平安扣穿過我攤開的掌心,落入江旭手中。

匡野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呆立著,眼睜睜見江旭把平安扣從窗戶丟入了院中的泳池。

「不要!」

我衝出去跳進水裡。

卻激不起一絲漣漪。

冰冷的池水穿透我,也將我和墜入池底的平安扣永遠阻隔。

鏡花水月,此刻我才是虛無的那個。

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

渾身像被千萬根針戳刺。

原來靈魂也會覺得冷,覺得疼啊。

匡野。

把平安扣送給你,我後悔了。

3

匡野穿著一身利落修身的賽車服走出換衣間。

一隻手臂夾著頭盔,毫不遮掩的眉眼顯得桀骜、鋒利。

客廳的電視開著。

正播著的賽車比賽預報被臨時插播一條新聞:「疆城在一個小時前突發地震,震源接近當地一著名滑雪場,並引起雪崩。」

匡野腳步驀地停住,轉身看屏幕。

「救援隊已經進入災區,傷亡人員——」

「啪」的一聲,江旭關掉了電視。

他抱歉地笑笑:「哥,再不走來不及了。」

匡野垂眸看了眼手機,闊步走出房間。

不知道自己被掩埋的身體有沒有被找到。

我想回去。

卻被一股力量束縛在匡野身邊。

我看他在全場的歡呼和尖叫聲中戴上頭盔,上了賽車。

引擎轟鳴乍起,一輛輛賽車如暴怒的野獸,衝進賽道。

匡野並未如往常一樣遙遙領先。

我站在看臺。

聽見身邊的人說:「匡野今天的狀態不對勁……」

話音剛落。

匡野的車就不慎擦到圍網,失控地甩出賽道。

翻轉兩圈後停在賽場中央的草皮上,狼狽地冒著灰煙。

一片哗然裡。

匡野踹開車門,鑽出賽車。

他輸了比賽,排名史無前例地落在末尾。

匡野今天的確反常,不是因為比賽時的表現。

而是因為他輸了比賽並沒有很憤怒。

回到房間。

隊醫為他包扎手臂上的傷口。

匡野左手拿著手機,別扭地點了幾下。

忽然將手機砸在了對面的牆上。

我飄過去,看見碎裂的屏幕上是今日要聞的搜索頁面。

顯示的數條熱搜,均是他今天翻車的消息。

他還是介意的。

畢竟賽車是他最在意,也是唯一在意的事了。

模糊的記憶片段裡。

匡野也曾如此震怒。

隻是那時候我似乎緊緊地挨著他。

並不像那些議論他、躲避他的人那樣。

我看起來勇敢、坦蕩。

像不顧一切擁抱炙熱火山的白雲,試圖平息即將噴發的巖漿。

少年時在福利院,我坐在他旁邊說「我相信你」。

說「沒關系」。

後來我們變成大人,場景變換,我把頭埋在他的頸窩。

說「不要擔心」,說「我會幫你」,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現在。

他再也聽不到了。

沒人敢在他憤怒的時候靠近。

「笨蛋。」

我看著孤零零的匡野,第一次責備他:「都怪你,把平安扣弄丟了。」

等不到人哄。

匡野沉默地喘著粗氣。

江旭接了個電話,很小聲地說:「野哥,外面有人想見你,說是——」

「讓他滾!」

匡野聲音很大,眉頭卻不那麼皺了:「回來得倒是快。」

「誰回來?」江旭沒聽懂,解釋道,「他姓闫,說自己是市立醫院的醫生,想跟你談一下許星舟的事。」

4

我在腦中檢索關於醫生的記憶片段。

得到一些模糊的畫面。

男醫生看著腦 CT 單,問我:「你現在能想起一些事了嗎?」

我搖頭。

他語氣溫柔:「不要太擔心,繼續吃藥就有希望恢復。」

我有些沮喪:「可我總想不起來自己有沒有吃藥……」

男醫生:「沒關系,我可以每天發消息提醒你。」

……

我已經往門外飄,心想如果看見醫生的臉。

說不定能想起自己到底生了什麼病。

可匡野遲遲未動,然後冷哼一聲:「呵,原來是搭上個醫生。」

我愣在原地。

仿佛被人從身後用槍擊中心髒。

疼痛炸開的時候。

我難以置信地看向匡野。

原來,我在你心裡竟如此不堪。

那些我自以為珍貴的記憶。

對他而言是汙點吧……

「讓他滾。」匡野握緊拳頭,紗布洇出血跡。

一字一句像是從齒縫中擠出:「我跟他無話可說。」

出門時,匡野被大量記者圍堵。

上車前,一個男人衝過來抵住車門。

「匡先生,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說!」

匡野戴著墨鏡,下颌繃得很緊:「你是誰?」

「我是市立醫院的醫生,也是許星舟的朋友。」

「滾開,」匡野語氣很衝,「我不想再聽見他的名字。」

「那請你告訴我他在哪?!」

匡野關門的動作定住,面無表情地說:「我不知道。」

我不明白匡野為什麼要撒謊。

他阻止了唯一一個在尋找我的人啊。

闫醫生很著急:「他需要人照顧,不能獨處太久!」

匡野像是聽到了笑話,挑釁一般道:「你要把他當低智兒童還是老人都隨便,別在我面前礙眼。」

闫醫生沒生氣,隻是深深地皺起眉頭:「他那麼好,怎麼會愛上你這樣的人?」

是啊。

我之前想知道為什麼會跟匡野分開。

現在,我卻想知道為什麼會愛上他。

匡野的呼吸變得粗重,跳下去將闫醫生掼在車身上,咬牙切齒般道:「我是混蛋。

「但從沒對不起過許星舟!」

「對!」江旭擋在匡野身前,大聲附和,「是許星舟一直死纏爛打,提了分手又反反復復跑回來裝無辜。匡野哥才是受害者!」

議論聲夾雜著閃光燈,像浪一樣撲進耳朵。

「匡野的確承認過有一位從小一起長大的同性伴侶。」

「是啊,不過一年前錦標賽結束就再也沒見過他們同框。」

「聽說那位是攀上了有錢人,覺得賽車危險,怕匡野死在賽道上……」

錦標賽、分手……

這兩個詞像針一樣刺進我的大腦。

翻攪中帶出成串的記憶。

我痛不欲生。

抱頭跪在地上,無用地辯解:「不是的,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