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微

第2章

我不認識他。

「姑娘自然不認識我,但我卻是來尋你的。」

他又無聲地說了三個字,我看著他口型認出了是「穆宜微」。

我跳下牆蹦到他面前,眼睛亮亮:「是她讓你來的嗎!」

是了,微微是女孩子,身體又弱。讓身體好的來接我,很有道理。

「放肆!」

「孟茵!太子殿下面前你居然這樣無禮!」

紀憲上前要押著我行禮,我側身躲開還不忘伸出腳,絆他個五體投地。

「紀將軍怎麼向我行這麼大的禮!」

我面上慌亂,腳卻狠狠地,碾上他剛剛拿劍砍我的那隻手。

「孟茵!」

他被我激得再也忍不住,爬起身來就準備抽出劍。

「紀將軍,你失儀了。」太子護衛冷臉攔住了他。

紀憲連忙跪下告罪。

「無妨。」太子神色如常,「紀將軍,我一友人病重,讓我邀孟姑娘出診。」

「醫者,救人性命不須行禮。」

紀憲隻能訕訕稱喏。

我隨著太子大搖大擺地出了紀府。

馬車上,我為他替微微來接我道謝。

他的注意點卻是:

「你叫他微微?」

我點頭,穆宜微是姑娘,我叫她微微很正常。

太子意味深長:「的確是好稱呼。」

到了昨天那座府邸,我歡快地跑去尋穆宜微,準備把合離書拿給她看。

太子慢悠悠地跟在我身後。

繞過翠綠芭蕉遮掩的回廊,太子眼尖:「他在那。」

我欣喜地朝亭中看書的穆宜微望去,然後瞬間呆住。

我的微微。

怎麼變成了八尺男兒身。

07

三人聚在亭中。

「微微表哥,人我給你帶到了。」太子玩味地看著穆宜微。

穆宜微皺眉,不滿他這樣稱呼。

我淚汪汪地執起穆宜微的手:

「微微,沒事的,這不是什麼大事,我聽聞,海中的一些雌魚到了歲數就會變成雄魚。」

「想來,一些人也會這樣,你不必像昨日那樣不敢讓我看。」

太子幫腔:「九州之大,無奇不有,微微表哥無須介懷。」

「夠了。」穆宜微不堪其擾,倒滿一杯茶驅客,「你再多嘴,崇文館的事我就不再幫你。」

他又轉頭看我:「孟茵,我自小就是男兒身。」

「幼時家中長輩憐我體弱,將我往女娘打扮祈佑壽長,不是特地诓騙你的。」

「哦。」我撇嘴失落。

蛛娘做的那些好看的裙子,微微是一件也穿不了了。

太子走後,我拿出和離書向穆宜微獻寶:「微微你看,我是自由身了!」

他拿著那張紙默默不語了很久。

最後他道:「紀家的事,我會為你處理,孟茵,人間不適合妖修行,我送你回翠山可好。」

「微微,你在胡說什麼。」

我靠近他,在他眉間落下一吻。

他愣神時,淡紅的契約印記閃著光,隱入他肌膚。

「我們妖是有妖德的。」我看著他琥珀色的眼眸,「這雙眼睛要和我看到最好看的月亮。」

妖也是很記仇的。

該報該還的,我一件都不會落下。

用術法報復會給翠山與穆宜微帶來麻煩,我需用人的手段。

以前紀家被貶,家產被抄。

現在賺錢的湯鋪與胭脂鋪,是我的主意,且原料都仰仗著我提供的靈草玉露。

如今,我自然不會再給,還要將紀家的店鋪打壓下去,斷了紀家財帛。

先是財帛,再是功績。

我要讓紀家如同被桎梏住的我一樣,失去一切卻無能為力。

隻是……我停住撥弄碗中櫻桃的手,看著因締結契約而入睡的穆宜微。

他的眼睛辨不出色彩了。

若是沒有錯過那九年,他不會如此。

渡給他妖的修為已無用處。

眼下隻有一個辦法能試試看了。

08

春夏交際,午暖夜涼。

時令鮮蔬琳琅滿目,販夫走卒在街上來往,四方堂前排起了長隊。

有行商拉著趕過去的人問:「小兄弟,這麼急忙忙是為什麼?」

小郎君語速飛快,步子也不停:

「四方堂免費問診發藥,我得趕快去給我阿娘討一服風寒藥哩。」

行商此去往北,路艱山險,想了想也跟過去,討幾服跌打藥備著也好。

忙活到近午時,四方堂的醫師替了我的班。

撩開後院的簾子。

我舒了一口氣,季節交替,最近得風寒的人實在多。

一連兩月,每日上午坐診的確辛苦,但還是有效果的。

救死扶傷、問診散藥得到的功德,能讓穆宜微眼睛慢慢恢復。

起初,我隻想背著小藥箱每日走街串巷。

穆宜微卻交給我一疊店鋪房契:「選個喜歡的地方,每天風來雨去,也不怕鱗曬劈了。」

見我氣鼓鼓要回懟。

他又嘴角微翹:「我知道你想靠自己做成事,但你若願意依靠我一些……」

「我是會很開心的。」

美人面如春日桃花,清淺的笑意晃了我的眼,我迷了神,握住了那疊房契。

穆宜微交給我的房契都是好地段。

孟氏湯鋪與胭脂鋪熱熱鬧鬧地開了張。

胭脂水粉讓了利給那些遊街兜售的小販。

雜貨車輪壓過小巷中的青石路,車上鈴聲叮當混著吆喝聲。

孟氏鋪子的名號,漸漸在坊巷中廣為流傳。

有些人卻未察覺。

秦芸如願嫁入紀府。

雖然是正妻的位置,但京中貴女都在笑話她——

她的兄弟在喜宴上說了渾話。

【我妹妹就算懷著前任夫婿的孩子,照樣把紀將軍迷得神魂顛倒!】

紀家的僕從立馬捂住他的嘴,扶他離場,說是舅爺酒喝多了。

來赴宴的人,起先都不知道秦芸有過身孕的事。

這話一出,推杯換盞間都在議論笑話,紀憲臉都氣青了。

坊間還流傳起紀將軍好人妻的傳聞。

秦芸做小伏低了許久,才哄好紀憲,這段時日她沒時間接管紀家的產業鋪子。

等到她徹底執掌紀家中饋。

她才發現,四方堂的名號大盛,紀家鋪子生意被打壓下去,已經虧空了。

這不,她打上門來了。

四方堂門口鬧哄哄,秦芸從馬車上下來。

她的丫鬟攙扶著她,叫喊著:「大家都來看看!這有偷盜夫婿家中財物的賊!」

我從後院走到藥堂中。

那丫鬟見我露面,她高聲:

「說的就是你,孟茵!」

09

「孟姐姐。」

秦芸拿帕子按在眼角,輕輕拭著淚,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我知你怨恨將軍因公事繁忙冷落你,但你與將軍和離後,也不能拿紀家的藥方來爭奪紀家的生意啊!」

我還未開口說一句話。

她就在眾人面前,給我扣下懷恨在心的怨婦形象。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為達成目的,顛倒黑白,謊話說得竟如此流暢。

我拿起一張藥方到櫃前抓藥:「紀夫人,你可知我在寒境四載做的是什麼?」

「是醫師。」

「軍中傷兵多數由我救治,紀將軍求娶我,也是因我在此助他良多。」

「紀家被貶,家產盡數罰沒。紀家往上數幾代都未有行醫,這藥方,自始至終都是我的東西。」

手中藥已包好,我系上繩結,抬眼看著秦芸,一字一句:

「紀夫人,做人應當要點臉。」

「你!」

秦芸對我的印象,還是那個在紀府中唯唯諾諾的女子。

她敢來鬧我,也是觀察了一番。

我出府這麼久,隻是在街上開了幾間鋪子。

太子也再未與我扯上關系,那日的事她以為隻是巧合,我依舊是無依無靠的孤女。

她想不到的是我牙尖嘴利,也想不到我不再孤身。

四方堂前的巷口,有阿婆在賣水芹。

嫩綠可愛,鮮脆爽口。

我一邊抓藥一邊想著,酷暑將至,微微會苦夏。回去時要帶一把,拿香醋涼拌給他開胃。

見我抓藥不再理會她,秦芸絞著帕子,眼睛一轉,又指著四方堂的匾額開口:

「藥方的確掰扯不清,可是孟茵,你和離時未帶走一分錢財。」

「開這麼多鋪子需要的銀錢,你是從何而來?府中看門的小廝,可是在門前看見你好幾回了。」

「這初夏雨水多,蛤蟆四處亂叫,真是煩人。」

一道嬌俏女聲傳來,打斷秦芸要再說的話。

錦王府的小郡主,撩開簾子從後院走到藥堂,挽住我的手。

「孟姑娘,我等你許久,你怎麼被蛤蟆絆住了腳。」

「蛤蟆口出人言,實在是奇景,便讓她多說了些。」我說,「你瞧,大家也都在看呢。」

藥堂門口排隊的人與看熱鬧的人,圍成了一圈。

蛤蟆的稱呼一出,人群裡就有人低笑出了聲。

見是福寧郡主,雖被她出言譏諷。

秦芸還是咬了咬唇:

「郡主,我府中丟了財物,孟茵卻突然有錢開了多家鋪子,這是否太過蹊蹺。」

「丟錢就去報官。」

「我與孟姑娘有緣,助她開店,倒是紀夫人毫無證據就誣人清白,將軍府原來是此等做派,我算是見識到了。」

福寧郡主說罷,又上下掃了一下秦芸,眼含鄙夷。

我其實一直在拖延時間。

方才進入後院,樹梢上的鳥雀嘰喳,談論著紀家的鋪子出了事。

如此好時機。

她既自己送上門來助我揚名,我自然要好好利用。

巷口急慌慌的人影越來越近。

我朝秦芸說道:「紀夫人還是盡快報官好,就是……不知是原告,還是被告了。」

紀家的僕從跑得汗津津,上氣不接下氣,撲跪在她面前:

「夫人,我們的湯藥鋪被封,舅爺也被帶走了!」

我離開紀府後,秦芸讓自家兄弟接管湯藥鋪。

肥差有利可圖,他用次等貨冒充好貨,還減去名貴藥材的用量。

養生湯品本就要精細搭配才有效,細微差別帶來的效果就不一樣。

生意越差,他越舍不得用好的食材與藥材,終於出了禍端。

圍觀的人有知一二的,交頭接耳地散播開。

秦芸聽完臉色蒼白。

鋪子事小,她兄弟事大。

顧不得再與我爭執,她帶著婢女急忙往府衙去。

我曾救治過福寧郡主乳母的病,便央她替我遮掩店鋪的事。

她笑完秦芸不禁鬥,又轉頭問我:「你要是打出表兄名號,她也不敢欺你,為何要遮掩著?」

踮腳遠眺,我見那巷口賣水芹的阿婆還在。

我回郡主道:

「微微不喜歡的事,我就不會強迫他。」

10

秦芸有句話說對了,我的確曾路過紀府。

繞那宅邸一周。

我託鳥雀將草籽撒在主院中。待到那二人成婚時,草籽已生根發芽。

新葉香味配上喜宴上的酒,會放大人心底的欲念。

心境清明的人自然無事,心有雜念的人惡果自尋。

紀憲自大,輕視文士小官。以前不顯,如今卻起了幾次衝突,朝堂已多有議論。

秦芸達成所謀後忘乎所以,用紀家的錢貼補秦家。如今紀家用度不夠,她怕敗露,所以才急匆匆來尋我。

常去紀府打秋風的秦家兄弟也越發貪婪。

福寧郡主說得沒錯,若是借用穆宜微的人脈手段,的確更容易對付他們。

可我不願。

我這麼容易出了紀府,他與太子的交易,豈會是易事。

他已為我破例太多。

穆宜微不喜皇權貴族。

他父親戰死,卻被誣陷投敵,他母親安國長公主,送他入翠山後,一縷芳魂以死明志。

用她濺在宮道上的血,來死諫穆家從未叛國。

待到一切查得水落石出,穆家的確忠心耿耿,絕無叛國之舉。

穆姓遺族卻隻下穆宜微一人。

孤零零的少年從翠山歸來,就搬出了公主府,甚少與他人來往。

他不喜歡的事,我就不會放到他眼前。

但學會用人類的計謀,對一條魚來說,著實累魚。

夜風起,我化出魚尾。

一頭扎進穆宜微替我備下的荷塘裡。

檐下銅鈴被吹動,清脆叮鳴,有修長的手拂開遮住我臉的荷枝。

他剛沐浴完,俯下身問我:「孟茵,為何煩心?」

垂在我臉側的發絲透著竹香,我卷了一縷玩鬧,嘆氣道:「微微,做人真是件辛苦事。」

他直直望入我眼,道:「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

「你這條小魚規勸不得,莽撞入世。縱使紅塵濁濁,也得滾一趟,才算了結因果。」

說罷,他赤足踏入水中。

執了玉梳,替我梳順亂糟糟的長發。動作輕柔,沒有絲毫扯痛。

靜謐春夜裡。

他晦澀的話讓我有了困意。

我雙眼惺忪,嘟囔著問他:「是什麼因果?」

他喉舌一動,隻是短暫笑音。

待到我半睡半醒時,才聽到他說:

「由我凡因,結你善果。」

三日後,我明白了他話中深意。

白發白須的老道用拂塵指著我,嘴角抽搐耷拉著,不敢相信地問穆宜微:

「這才是你說……要我做老師的徒弟?」

「一條魚?」

「喂!瞧不起生靈,可是會遭天譴的。」我不滿他的評價,懟了回去。

老道捻著胡子:「還挺牙尖嘴利。」

轉頭,他又對穆宜微無奈嘆氣:「我還以為你想通了,要脫離俗世隨我修道,老頭我可是日夜兼程趕來。」

穆宜微靜靜呷了一口茶:

「我心有牽掛,入不了道,孟茵很好,鶴陽真人何不一試。」

「焉知微末小魚不能攪江鬧海?」

他一字一句說得很認真。

他信我。

月西沉,我結束吐納月華。

鶴陽真人在一旁看我,一動不動,眼睛發亮。

風一吹,看得我有點發怵。

怎料他大腿一拍:「穆宜微說得不錯!你這條魚的確不一樣,居然有些許龍氣!」

「說不定真能化鯉成龍!」

11

自那日起,在鶴陽真人指點下,我的修為進展很快。

六月末,酷暑至,蟬鳴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