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華逢春生

第2章

見我久久沒有言語,公公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阿笙姑娘是被這潑天的富貴驚到了吧。還愣著做什麼,快隨咱家進宮啊。」


5


我以為皇上高高在上,難以接近。


可溫筠身著玄色長袍,聽見腳步聲後側首回眸,朝著我微微一笑,拱手致謝。


「多謝阿笙姑娘救下朕的妹妹。」


他生得好看,眉眼清俊,像是從話本子裡走出來的人,說話時眼眸彎彎,盛滿了笑意。


不像是九五之尊,倒和青山學院裡的書生沒什麼兩樣。


我閃身避開,支支吾吾地說:「應、應該的。」


「阿姐!」玉寧不知從哪來角落跑出來,緊緊摟住了我的腰,「阿姐,我回宮了,你也入宮陪我好嗎?」


「我想請您當我的皇嫂!」


我被嚇得說不出話,連忙捂住了她的嘴。


可溫筠卻絲毫不惱,還摸了摸她的頭:「玉寧從小沒有母親,身邊除了朕也沒什麼親近的人,難得這麼喜歡你。」


他微微低頭,凝視著我的眸子,認真地問我:「阿笙姑娘,你可願入宮為妃?」


入宮為妃?


我雖不了解皇宮,可也聽過許多傳聞。都說君恩如流水,今日愛你嬌嗔,明日喜她灑脫,可厭倦之後,嬌嗔就是做作,灑脫成了無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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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兩雙期待的目光下,我緩緩搖了搖頭,跪倒在地。


「多謝皇上垂憐。可民女蒲柳之姿,不堪做皇上妃嫔。」


我話音剛落,玉寧眼裡的神採一下子便熄滅了。她想說些什麼,溫筠卻按住了她的手,沒讓她說出來。


「公主,我也不去張家做丫鬟了。我會繼續支小面攤,你若是想吃,隻管找我便是。在我這裡,面湯肯定管夠。」


溫筠嘆了口氣,伸手將我扶起。玉寧癟了癟嘴,垂著頭,墜滿珍珠的繡鞋越來越湿。


她抽抽搭搭地吸著鼻子:「阿姐,宮變那日,皇兄給我換上粗布麻衣,要把我從地道送出宮去。可我還是被人發現了。」


「他們往我身上扎刀,我痛得閉上了眼。其實那時我是清醒的,我知道自己被遺棄在路邊,也知道很多人從我身邊經過。有的說我晦氣,有的說我可憐,可沒有一個人把我撿回家,給我花錢治病。」


「我一點點絕望,昏了過去。我以為我要死了,可我再次睜眼時,卻在阿姐的床上。一盞昏黃的油燈燃著,阿姐伸手給我遞了碗全世界最好喝的面湯,驍哥託腮在旁邊朝著我笑。」


她越說越是哽咽,緊緊攥著我的袖子:「阿姐,我舍不得你和驍哥。」


「你不肯入宮,那我就出宮行嗎?我讓皇兄按時送藥過來,保證不連累你。我繼續幫你盛面湯,驍哥要去念書的話,我還可以幫你記賬、打水、洗碗。」


看著溫筠漸漸蹙起的眉心,我知道,這事自然是不可能的。


「驍兒要讀書,你也要上學呀。」我連忙幫她擦掉眼淚。


可她的眼淚像掉了線的珠子一樣,怎麼也止不住。


玉寧沒有朝我發脾氣,卻在生溫筠的氣。


她蠻橫地朝他惱道:「都是你!我叫你給我點錢,把我送出宮去。你偏要將我扣下,還騙我說能讓阿姐入宮。」


她踮起腳捶著溫筠的心口,又是氣又是難過。


溫筠一臉無奈,單手握住了她的雙腕,用指腹抹掉她的眼淚。


然後求助地看向了我,半是商量半是哀求:「阿笙姑娘,若是入宮為女官的話,你看成嗎?」


6


我不知道自己的腦子是不是出了問題。


我連女官都不知道是什麼,等反應過來時,已經點頭答應了。


說完我開始後悔了。


我除了煮面,什麼也不會啊。


可隔壁玉寧的歡呼聲太大,反悔的話抵在舌尖,千回百轉,終究怎麼也說不出口。


「驍哥呢?阿姐,我也想天天看見驍哥。」


溫筠繼續和我商量:「阿笙姑娘,元驍也到了上學的年紀吧。不如就讓他當公主伴讀,你看成嗎?」


「那……成吧。」


我回家收拾行李時,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驍兒讓我打他一下:「阿、阿姐,我總感覺不太真實。」


誰不是呢?


入宮之前,我去找了惠芳嬸子。


我還欠她二兩銀子,如今我手上寬裕,把黃金還給了她。


惠芳嬸目瞪口呆,用力咬了咬,硌得牙疼之後,又把黃金還給了我。


「阿笙,這太貴重了。我隻借你二兩,你別還這麼多。」


「我手裡還有些錢,尋思著過幾日帶孩子回幽州娘家。等回了娘家,用錢的地方就少了。再過些年,虎子長大了,也能出去做工,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我又把黃金塞給了惠芳嬸:「去幽州路途遙遠,即便是回了娘家,你多點銀錢傍身,底氣也足一些。」


惠芳嬸看著懷裡的金子,又抹起眼淚:「阿笙,你這麼幫我,我真不知該如何感謝。」


可街坊鄰居這麼多年,大多都是嬸子在幫我。


惠芳嬸說,去了幽州也會和我書信往來,我笑著說好。


那日過後,元記面攤沒有再開,我和驍兒一塊進了宮。


入宮後我才知曉,我這女官,司掌宮廷禮儀,手下還有百來號人。


白日裡,玉寧和驍兒一塊讀書,我學禮儀,也學管事。


到了傍晚,我們三人便湊在一塊談天,有時溫筠也會過來坐坐。


這日,我正準備去尚儀局,路過御花園時,突然下了瓢潑大雨。


我等了許久,也沒見雨有停的意思,便跑到假山石後躲雨。


後來雨遲遲沒停,我的頭頂上方卻多了把傘。


溫筠站在我的身後,彎起眉眼:「方才看見山石頭後黃色的影子晃動,還以為御花園裡來了一隻橘貓。」


「走進來一瞧,這才發現原來是貓兒在躲雨。」


也是巧,他剛說完這話,當真有隻橘貓跑來,擦著我的衣角閃身躲進了樹叢中。


我被貓結結實實嚇了一跳,腳一滑,撞上了假山石壁,崴了。


溫筠臉上的笑容瞬間凝滯,和我對望一眼:「能走嗎?」


我看著腫起的腳踝:「單腳跳回去應該不成問題。」


也不知這話哪裡戳中了溫筠的笑點,他輕輕笑出了聲:「算了,朕送你回去吧。」


說完,他攔腰抱住了我。


雨打在傘面上,雨聲滴滴答答。


我看見油紙傘上雨落下的形狀,還有溫筠流暢分明的輪廓。


我小聲提醒他:「其實皇上幫我找根拐杖也行。」


原以為溫筠瘦削,可他倒是有勁,抱得穩穩當當。


「你可是朕辛辛苦苦請進宮來的女官,不能有半點閃失。」


「要不然啊,公主拿朕是問。」


他抱著我走在狹長的宮道上。原先不覺得宮道有多長,今日卻像是沒有盡頭。


剛好趕上玉寧和驍兒下學堂。


玉寧睜大了眼,跑過來仔細一看,「喲」了一聲。


溫筠連忙解釋:「阿笙的腳崴了,朕送她回去。」


「阿姐受傷了?」驍兒立刻站住,作勢就要把我背回去:「我帶阿姐回去。」


「傻子!」玉寧擰著驍兒的耳朵,將他揪走。


不知為何,看著他倆的背影,溫筠悄悄紅了耳根。


自那以後,溫筠更常來玉寧這坐。可溫筠一來,玉寧便找借口溜走,還诓驍兒一起離開。


徒留我和溫筠尷尬地闲扯。


然後我給他煮面,他給我溫茶。


他說我這雞蛋面又香又軟,我誇他泡的茶清香且回甘。


後來,我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不對勁之處。


驍兒和玉寧之間,很不對勁。


7


驍兒是個木頭疙瘩,可這幾日突然跑來,問我姑娘家喜歡什麼禮物。


我尋思著,我的生辰要到了,他大抵是想給我送生辰禮。


「胭脂水粉、玉簪銀釵,亦或是親手燒菜,隻要是用了心,都會喜歡的。」


驍兒偷偷跑出了宮,回來時懷裡揣了隻碧玉簪子和一袋相思子。


往後幾日,驍兒下學了也不來談天,就躲在房裡磨珠子。


我忍不住想,他送我相思子手串,是不是有點不對味啊?


生辰那日,碧玉簪插在了我的鬢邊,手串卻沒見蹤影。


倒是溫筠,堂堂皇帝,不知犯什麼渾,非要親手燒菜。


他還真燒了一桌子菜,有魚香茄子、肉沫豆腐、蝦仁炒蛋,還有一大盆紫菜蛋花湯。


「朕自己做的家常菜,雖然不比上御膳房做的好吃,但勝在裡面藏了心意。」


許是熱氣騰騰,溫筠的臉頰紅得厲害,像是春日熟透了的莓果。


那晚,我們四個人圍著圓桌,舉杯共慶我的生辰。


玉寧吃醉了酒後,懶懶靠在我的懷裡,給我戴上了一串紅寶石項鏈和綠翡翠镯子。


「阿姐,镯子是我送的。至於這項鏈,是皇兄非要我代送的,他面子太薄了。」


玉寧說完,就手舞足蹈起來。


「祝我們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她笑嘻嘻地挽著我的手:「阿姐,我是個怕寂寞的人,你們都要長長久久陪著我才好。」


說話間衣袖滑落,手上赫然是一串相思子紅手串。


驍兒親手打磨的那串。


我驚得一時說不出話,隻抬眼偷覷驍兒。


他含笑的目光落在玉寧身上,輕輕為她撫平衣上的褶皺:「你可別壓著阿姐了。」


玉寧便去捉弄他,一會揪他耳朵,一會扯他頭發,又抓著他的手,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會算命。


「看你這手相,日後情路坎坷啊。」


驍兒挑了挑眉:「是嗎?」


玉寧直勾勾地望著他:「真的,不騙你。而且你日後會習武,徵戰四方。」


聞言我失笑搖頭。


驍兒通古今書籍,寫得一手好文章,雖會舞槍弄棒,卻更想做個文臣。


說起這個,溫筠面上浮現惆悵之色。


我知道他最近心中煩悶。


先帝留給他的江山滿目瘡痍。


溫筠即位之際,他的皇叔舉兵反了。


危難之中,溫筠將玉寧送走,自己獨守皇宮血戰到底。


這一戰,溫筠贏了。可內有江東王蠢蠢欲動,外有遼國虎視眈眈,他始終不得安寧。


自前朝起,大楚和遼國作戰時便敗多勝少,近來遼國又開始挑釁了。


生辰日過後,溫筠便成日泡在御書房裡,忙碌地處理國事。


前線沒人能頂,我聽說大楚又打了幾場敗戰。


溫筠好幾宿沒睡,和臣子商量著調兵遣將的事。


過了一個月後,事情終於出現了轉機。


遼國願意休戰,但提出了一個條件。


他們要求大楚派公主和親。


溫筠沒有後嗣,而先帝子嗣凋敝,如今唯一沒有嫁人的女兒,隻有玉寧。


而玉寧,堪堪十五,正是待字閨中的年紀。


所以,他們在信裡直截了當地寫明了要求玉寧公主和親。


8


溫筠看了信後,氣血上湧,桌案上的東西統統被他扔在了地上。


玉寧這次不打招呼,直接闖進了御書房。


她在溫筠面前直挺挺地跪下,哭得聲嘶力竭:「皇兄,我不要去和親!」


「遼國那個皇帝,比我們父皇的年歲還大。他死了之後,他的兒子、兄弟都能要了他的妻妾。女子在那邊就是男人的玩物,我才不去!」


「我寧可拿一條白綾吊死,也不要去遼國被人糟蹋身子!」


她的眼淚落在砚臺上,墨水暈開一圈圈的漣漪。


玉寧哭得太兇,心疾突然發作。她倒在溫筠懷裡,一遍遍重復著什麼,最後昏了過去。


她說得小聲,可我離得近,剛好能聽見。


她說:「皇兄,我有心上人了,我有心上人了……」


驍兒聽說這消息後,險些站立不住。


他拉著我的衣袖,急得臉色通紅:「阿姐,玉寧那麼喜歡熱鬧的人,怎麼能遠赴他鄉?」


「是不是隻要我們打贏了,就不用送玉寧去和親了?」


「阿姐,我會功夫,也讀過兵書。我現在就去前線打戰,把遼人都打跑!」


可他一個從沒上過戰場的少年,怎麼可能和遼國帶了幾十年兵的老將抗衡呢?


玉寧醒來後,一睜眼便看見了我。


她將頭擱在我的腿上,委屈地說:「阿姐,我不想和親。」


「我最怕冷了,遼國的冬天那麼冷,我怎麼過啊?」


「我怕孤單,你、皇兄還有驍哥都不在我身邊,這日子我怎麼熬啊?」


「我戀家得很,不想離開你們。」


我輕輕捋順她的頭發:「皇上也不同意你去和親。他讓你安心在宮裡待著,養好身體便是。」


「真的?」玉寧一下子來了精神,連眼睛都變亮了:「我不用去和親?」


是真的。


玉寧和溫筠早早失去母妃,先帝又偏寵幼子,他們兄妹在宮中步履維艱。


少時,溫筠是玉寧唯一的依靠,玉寧是溫筠的支撐與全部希望。


溫筠舍不得玉寧受一丁點苦,更遑論讓她遠嫁和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