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華逢春生

第4章

就像這鳶尾花上,有故人等她。


從遼國回來之後,驍兒投軍了。


這個一心想做文臣的少年,做了一次使臣後,選擇了提刀上戰場。


江東王還是反了,驍兒跟著羅老將軍奔赴前線。


他還真有作戰天賦,羅老將軍都說他是百年難見的天才將領。


大軍勢如破竹,江東王節節敗退,最終兵敗自戕。


驍兒打了勝仗,被封為雲騎將軍。


他日日早起晚睡,和將士們同吃同住,說一定要打磨出一隻鐵軍。


我見他的次數愈發少了,隻知他瘦了,黑了,結實了,也有男子氣概了。


轉眼又到了我的生辰。


玉寧修來書信,說她在遼國一切平安。


驍兒從京郊趕回來為我慶生。


溫筠做了一桌子菜,帶上陸沅,四個人一起圍著圓桌吃飯。


打開窗子,如水的月華照在我們身上,就像玉寧也在我們身邊。


溫筠今日很高興,多喝了兩杯酒。


他說他和遼皇商量了一番,遼皇準許玉寧下個月回楚探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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驍兒聞言,杯子沒拿穩,掉了下去。


陸沅已經懶得在我們面前裝賢惠了,當即拍著桌子笑話驍兒:「嘖,激動傻了?」


溫筠朝我笑道:「等玉寧回來了,我們就把她留下來,再不讓她走了,好不好?」


過去的大楚積貧積弱,重文輕武。我和溫筠都清楚,當年幽州之所以有數萬亡魂,玉寧之所以要遠嫁他鄉,都是因為大楚太弱了。


所以幾年我們配合,革除時弊,文武齊抓,推出新政。


「大楚修養生息了五年,出了個天才將領和許多能臣良將,再不怕被遼人追著打了。」


「不過朕這妹妹金貴,到時候上門求親的人多,也不知道某人能不能搶得過啊。」


驍兒倒了杯酒,輕撫著腰間繡著紅豆的荷包,笑而不語。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


驍兒甚至開始盤算起娶玉寧的聘禮。


下月初八,玉寧就要回家。


我們都在期待。不知道二十一歲的小姑娘,現在是何模樣。


可我們等啊等,都沒有等來玉寧。


13


遼人沒有放玉寧回來。


因為遼皇死了。


他的兒子即位後,強行霸佔了玉寧。


沒兩日,他的叔叔就把他從皇位上薅下來,玉寧成了新皇的侍妾。


盡管大楚多次派人交涉,可新皇就是不肯還回玉寧。


甚至修書一封,嘲弄道:「你們大楚不是最看重禮法嗎?侍奉了三個男人的公主,如同娼妓,要回去是送青樓嗎?」


氣得溫筠撕了書信,驍兒舉兵就要北上。


那日溫筠負手而立,遙遙望向了北方:「打,給朕打。」


「打得遼人吐出侵佔的國土,俯首稱臣。」


「打得遼人從此不敢挑釁,恭恭敬敬把玉寧送回來。」


得知驍兒要去幽州前,陸沅破天荒地找上了他。


她折了一把鳶尾,挑了最漂亮的一支遞給驍兒。


「幫我把它插到幽州的廢墟上。」


「他在那裡,他喜歡鳶尾。」


原來,紅衣烈烈的少女和白馬嘯西風的將軍也曾情深如許。


他們在藍色的鳶尾花海中相愛。


可後來敵軍來犯,將軍守國,與城同破。


他的心上人換上紅妝,為阻內亂,嫁入宮中。


熱愛自由的少女,進入了圍城,從此仰頭隻有四角天空。


「幹枯了也不要緊,他知道我的心意就好。」


驍兒帶走了那朵鳶尾,希冀地盼著他的相思早歸。


14


驍兒當真善於帶兵。


第一戰打得遼人措手不及,揚了大楚士氣。


大楚積弱時,大批的鐵血男兒明知必敗,仍用血肉身軀為來者鋪路。


如今,大楚軍一路高歌猛進,打得遼人抱頭鼠竄。


打到最後,遼皇想出了一記陰損的法子。


「若不休戰,公主祭旗。」


他們將玉寧吊起,掛在城樓上,說若不停手,就割斷繩子。


驍兒在千軍萬馬中回眸,隔著馬蹄銀甲,瞧見了闊別多年的玉寧。


離得太遠,他看不清玉寧的樣子。


隻知她痛苦難當。


那日驍兒退了兵,軍帳的燈火徹夜通明。


軍報傳到皇宮時,溫筠和我對坐了一夜。


蛇打七寸,遼人是摸到了我們的軟肋。


第二日,他們見驍兒仍未退兵百裡,又一次把玉寧帶上城樓威脅。


他們逼迫玉寧,要玉寧喊話,命令楚人撤退。


面對著底下是烏泱泱的士兵和驍兒,玉寧平靜地開了口。


「我是大楚的公主,受黎民供養,為蒼生和親,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今日在此,楚國眾子弟聽命。不戰而退,是為恥辱。楚人永不投降,公主絕不叛國!」


話音剛落,她噴出一口鮮血,唇色發青,竟是中毒。


腕間紅得滴血的相思子手串不見了。


相思子有劇毒,她全部磨成了粉,兌著水灌下。


公主想自戕,不想成為敵國用來拿捏母國的工具。


可他們看得太嚴,公主手裡沒有刀,沒有針,也沒有毒藥。


她隻有心上人送的相思子手串。


手串磨成了粉,了結了她的性命,也解了她的痛苦。


護國長公主,毒發身亡。


遼人深覺被她戲耍,氣得連砍她三十二刀。


刮花她漂亮的臉頰,剁碎她歷經滄桑的身子。


而公主,最後一句遺言,留給了元將軍。


她說:「驍哥,帶我回家!」


15


玉寧死後,楚國將士悲憤。


驍兒再無顧忌,一路殺紅了眼,將遼人趕回了老巢。


開國一百餘年,楚對遼,第一次大獲全勝。


可是玉寧的屍身找不到了。


她成了肉泥,混在遼人的屍體中。


驍兒徒手翻遍了每一處,也找不到她的頭骨。


被俘虜的遼人說,遼皇恨極了玉寧,讓人用沸水煮了她的頭,混著酒賞給大臣吃。


原來,相思子粉,玉寧不僅自己服了,還偷偷下了遼皇的飲食裡。


遼皇中毒已深,藥石無醫,沒多久就死了。


大楚扶持了一個新的傀儡遼帝,搶來了先遼皇的屍身。


驍兒說,他怎麼欺負玉寧,他就變本加厲地還回去。


消息傳回京中,舉國稱贊公主大義,宮裡的幾個人卻各自傷心。


溫筠罷朝兩日,將自己鎖在他和玉寧幼時居住的宮殿裡。


我回了甜水井的舊屋,看著玉寧躺過的小床怔怔流淚。


我們都以為她要苦盡甘來了,都想著怎麼哄她高興才好。


可小姑娘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玉寧和親前,和我說:「阿姐,我這一生最無憂無慮的日子,就是跟著你和驍哥賣湯面。」


那也是我這一生最平淡美好的時光。


驍兒回來時,帶了玉寧的舊衣物。


玉寧葬入皇陵,因為沒有骸骨,隻能立個衣冠冢。


下葬那日,明明是輕風細雨,可溫筠的脊背一下子就彎了下去。


那夜原本雲層很厚,可月亮還是出來了,同樣的月華落在不同人的身上。


我的小姑娘,她在思念我們呢。


恍然間抬頭,我才發現,溫筠竟生了許多白發。


明明他還不到三十。


這些年他把自己逼得太狠,落下了一身毛病。


驍兒第二日來找我。


「阿姐,如果我這輩子都不娶妻的話,你會怪我嗎?」


我輕聲問他:「若阿姐不嫁人的話,你會嫌棄嗎?」


驍兒搖頭:「不會。」


「那麼,我亦如此。」


驍兒對情愛沒了興致,每每總是撫摸著紅豆荷包出神。


幾年徵戰,折騰他也一身是傷。


可驍兒沒有留在京城修養,他去風沙最大的地方戍邊。


他說:「將軍守國門。」


這是將軍的使命。


玉寧走後兩年,溫筠染上了咳疾。


他倒好,自己都沒和皇後圓房,竟然開始催我出嫁。


挑了幾家公子給我後,我問他:「皇上想我成親嗎?」


溫筠一怔之後,嘆了口氣:「朕和玉寧,都希望你能過得好。」


「可我現在很好了。官拜尚書,有府邸,有俸祿,人人尊重。」


「我有知己,有貴人,有兄弟,缺的是妹妹,不是相公。」


自那以後,溫筠再閉口不提此事。


陸沅宮裡的鳶尾開了幾茬後,她終於忍不住告訴溫筠,說自己想去趟幽州。


溫筠允了,他一向是個好說話的人。


從幽州回來後,陸沅了了一樁心願。


在大臣的催促下,她和溫筠要了孩子。


這當真是近些年來最最最好的消息了。


溫筠說他要教孩子叫「姑姑」,日後去玉寧墳前,讓她好好聽聽。


我說教孩子做湯面,驍兒說教他打戰。


陸沅興衝衝地說,她要教孩子釀酒,回頭釀最好的酒給我們吃。


她不愛做針線,卻還是給孩子縫了許多小衣。


陸沅至今不會鎖邊,索性統統不鎖,一股腦兒塞給了我。


月份大了後,她就坐在躺椅上,搖曳在鳶尾叢中,懶懶眯著眸子。


「阿笙,你說,這孩子會聽話嗎?」


「要是和我幼時一樣頑劣,這可如何是好?」


我們都期待著這個孩子的來臨,期盼著他能為死氣沉沉的宮裡添幾分生機。


十月初二,孩子出生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這天。


16


陸沅從正午就開始不適。


三個接生嬤嬤圍在她的床前,宮女端著清水進來,又抱著血水出去。


陸沅的痛呼,一直持續到了夜裡。


溫筠急得像個無頭蒼蠅一樣來回踱步,一遍遍地詢問屋裡的情況。


接生嬤嬤說,陸沅難產了。


最老的那個顫抖地問溫筠:「皇上,是要保大,還是保小……」


溫筠想也不想:「務必保住皇後性命。」


我在屋裡陪著陸沅。


她額上全是汗湿的發,雙手成拳,嘶喊出聲。


我沒生養過,頭一回見識到女人生孩子這麼可怕。


我握住了她的手,她將我的手掐出血痕,我卻不覺得疼,隻覺得心裡難受得緊。


到了子時,她的聲音漸漸弱了,意識也開始渙散。


我聽見嬤嬤說,看見孩子的頭了。


她好像回了點神志,攥著我的手,目光堅定。


這樣的眼神,讓我想到了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