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滿

第2章

這些年朝廷發下去的錢,到了最下邊早已所剩無幾。


天子大怒,相關官員或問罪抄家,或革職查辦。


上頭貪的那些銀子,沒有一分落入許府的口袋。


可老爺這個芝麻大的小官,還是幫人頂了罪,第二天死在了獄中。


一夜之間,變了天。


許府被抄了家,我和夫人小姐則以罪奴的身份,被送去宮中。


深宮吃人啊。


就連出身名門的世家小姐們,進去了也自身難保。


更何況我們這些戴罪之身的普通人。


就在被押進京的頭一晚,老爺生前的一個故友出手相助。


想盡辦法,到處周旋,才想到了用其他罪奴頂替許家名額的路子。


消息遞過來那天,夫人將手中的那張條子看了又看,下一瞬臉色煞白。


她目光哀戚,雙手顫抖,滿臉不可置信地望向我:


「盈滿……」


話未說完,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直直倒了下去……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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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的夫人,哭了整整一夜。


直到天亮了,看著來押解女眷的官差隻把我一人押走。


她積壓了多日的痛,才以號啕大哭的方式宣泄出來:


「盈滿,許家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臨出門前,我扯出笑臉,故作輕松地擺擺手:


「夫人小姐,我福氣大著呢。


「你們隱姓埋名地活,你們以後好好地活。」


可我滿妮子知道呀。


這是我的恩,我得報。


也是我的命,我得認。


我這條可有可無的賤命,原本活不過十一歲那年冬天。


卻被許家人救了回來,待我如親生女兒。


夫人給我縫衣服,為我扎發髻,幫我求姻緣。


爹娘都不要的一條賤命,在許府被當了寶。


值啊。


這四年,怎麼不值啊?


那日,夫人和小姐的命,保住了。


而我以「許盈滿」的身份和其他兩個罪奴,被送進了宮。


進宮的路,誰不怕呢?


還沒走到京城,另外兩個罪奴便死在了路上。


可我不能尋死,也不能死。


李嬸說了,不管走什麼路,都得活著。


先活下去,才有出路呀。


9


嘉和元年,先皇駕崩。


新帝繼位,大赦天下。


可這份大赦天下的恩賜,卻不屬於已經進宮一個月的我了。


末等的宮女,是沒有好日子的。


除了要幹最苦最累的活,忍受麽麽們的毒打。


更要提防那些太監們的腌臜心思。


進宮以來,我小心翼翼,處處伏低做小。


可防了又防,還是沒逃過一個老太監的欺負。


那日,我將晾曬完的衣服收拾整齊,給各宮主子們送去。


天黑時分,剛回到浣衣局,卻被一個黑影捂住嘴,使勁往角落裡拖。


等我掙扎著回過神,整個人已經被拖到荒廢多年的偏房了。


「喊吧,使勁喊吧,咱家就愛看你這種貨色。」


眼前的老太監面目猙獰,笑容陰鸷,像條瘋狗一樣撕扯我的衣裳。


他料定了我剛進宮,沒有主子和靠山。


即便我今晚喊破嗓子,也不會有人救我的。


我想拿石頭砸死他,想用刀子捅死他……


可雙手能抓住的,隻有軟乎乎的稻草。


我沒有石頭,沒有刀子,什麼都沒有……


我掙扎著、哀求著,可身上的衣裳卻被撕了一塊又一塊。


脖子上、肩膀上、身上……是他喪心病狂的啃咬。


可我不能死,我得活著。


就在我拼命掙扎的時候,耳邊傳來一聲悶哼。


黑暗裡,有溫熱的東西灑在我的臉上,黏糊糊的。


趴在我身上的老太監,不可思議地要回頭,卻骨碌碌倒了下去。


「再不跟我走,等老東西醒來活吃了你嗎?」


10


救我的人,是織造局的掌事姑姑。


那晚,她路過浣衣局,正巧聽到我的求救聲。


便趁著天黑無人,用石頭把老太監砸暈了,才救下了衣衫不整的我。


昏暗的燭光裡,看我一直咬著嘴唇流淚。


姑姑嘆氣,轉身掏出一塊梨膏糖,送進我嘴裡:


「這糖甜不甜?」


一絲淡淡的甜自舌尖蔓延開來。


嘴裡和心裡的苦,仿佛剎那間被填滿。


我使勁點點頭,淚流滿面:「甜。」


姑姑笑了,輕輕摸著我的頭:


「傻孩子呀,這就叫苦盡甘來。」


那個老太監,最終被姑姑砸死了,死在了那間偏殿。


被人發現後,這風波也隻持續了半天,就平了下來。


沒有靠山的太監和宮女,命都不值錢。


倘若那日是我死了,也就死了。


可素不相識的姑姑救了我,讓我有了活路。


從那以後,我就成了織造局的小宮女,每日跟著姑姑學本事。


姑姑平日和藹,可規矩嚴格,在她身邊沒少被罰跪。


眾多規矩中,唯有兩個規矩,是我絕不敢碰的。


姑姑說:「不可以靠近慈寧宮附近。」


我心裡好奇,想問為什麼。


奈何姑姑的第二個規矩就是:


「凡事聽話照做,不要問為什麼。」


七月流火,八月授衣。


轉眼又是兩個春秋。


十六歲這一年,我已經成為織造局的二等宮女了。


跟著姑姑混,不僅不愁吃穿,還積攢了些私房錢。


至於為什麼不能靠近慈寧宮,也早就不在意了。


姑姑還說:


「不管什麼原因進宮,你得為你自己活著,得帶著盼頭活著。」


其他人的盼頭,要麼是等到二十五歲出宮,與家人團聚。


要麼是留在宮裡,多攢點錢,把家人接到京城裡團聚。


可我能和誰團聚呢?


阿娘和阿爹有了弟弟,他們是一家人。


李嬸想辦法護著我,可她的兒女聽話孝順,才不舍得讓我養老。


許夫人和小姐對我很好,可她們需要隱姓埋名才能活下去。


想來想去,我這輩子隻能留在宮裡了。


但我不是認命,我是有自己的打算嘞。


姑姑年歲大了,沒有丈夫和孩子。


我隻有好好做事,好好攢錢,才能讓她有個享福的晚年呀。


一想到以後要給姑姑個驚喜,我做事情更勤快了。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


就是這個「不願出宮」的念頭,卻將我推進了地獄。


11


嘉和三年,宮內張燈結彩。


隻因為先帝和賢太妃的女兒,也就是如今的長公主要出嫁了。


依照宮裡的規矩,要挑選個聽話的試婚宮女。


這本是賢太妃宮裡的事情,可我怎麼也沒想到。


最後竟然挑中了我。


我朝以來,試婚宮女的命都悽慘得很。


如果被驸馬留下做通房,後期絕逃不過死的結局。


若是繼續留在宮裡,也會被賞給太監對食,以斷了與驸馬的最後一條路。


可說到底,也是死路一條。


消息傳到織造局的時候,姑姑一夜沒睡。


「小丫頭,姑姑不會讓你死的。


「等你驸馬府回來,姑姑就安排你假死出宮。」


那一晚上,姑姑臉色蒼白,反反復復安慰我,安慰到最後,她卻哭了。


哭到最後,她又緊緊抱著我:


「丫頭,這是咱們的命,咱得認啊。」


我不想讓姑姑心疼,此後的那段日子,便安安靜靜學規矩,等著替長公主試婚。


直到有一天,我如往常般回到院子裡。


卻聽幾個宮女圍在屋子裡,說些貼心話。


她們嘰嘰喳喳,說到最後,又將話頭引到了我身上:


「說來許盈滿也可憐。」


「快被掌事姑姑算計死了,竟然還幹巴巴攢著例銀,要給人家養老……」


12


我什麼時候走出的院子,記不清了。


隻記得自己呆呆坐在臺階上,頭頂槐花樹上的鳥嘰嘰喳喳個不停。


腦海裡,是剛才屋裡宮女們的嘰嘰喳喳:


「你們想,這試婚宮女向來都出自娘娘的宮裡,哪輪得到咱們?」


「據說原本定好的宮女,是姑姑老家的侄女,明年就要出宮了。姑姑舍不得,去求了賢太妃,讓盈滿替了自家的親侄女……」


聽久了,我顫著手,學起姑姑曾經的樣子,往自己嘴裡塞了一顆梨膏糖。


可滿腦子又浮現出當年李嬸的那些話:


「逃吧,滿妮子,快逃吧。


「你爹娘要把你賣個高價。」


就是這一刻,我下定了決心——


我要逃!


是我的恩,我要報。


可不是我的命,我就不能認。


等到天黑,又等到快凌晨。


我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掏出縫在枕頭裡的銀子,來不及把其他衣裳打包,便草草卷了包袱,從後門悄悄溜走。


今日掌事姑姑不在。


在宮門值班的是我認識的小六子,他向來好說話。


隻要我以採辦的名義走出這宮牆,就自由了。


這些年積攢的銀兩,足夠我一路向南,找個村子隱姓埋名。


可就在我即將走出宮門的時候,身後卻傳來一道無比冰冷的聲音:


「你要去哪?」


一瞬間,我的雙腿像是灌了鉛,再也邁不動一步。


我顫著身子回頭望去,隻見掌事姑姑面色慍怒,直直盯著我手中的包袱。


13


那個清晨,我沒有逃掉。


也沒有聲嘶力竭、連拉帶扯地大喊。


隻是安安靜靜跟在姑姑身後,一步一步往回走。


多走一步路,便是償還她昔日的一份恩。


不同以往做錯事情般。


這一天,她沒有罰我跪院子,也沒有拿戒尺打我手心。


隻是由著我跪在地上,親手把我沒來得及帶走的衣裳裝好。


忙完這些,她將前日做好的錦帳交給我:


「這是你織造局的最後一個差事了。


「把它送去慈寧宮,親自呈給太後老人家……記住,一定要見到太後。」


入宮這幾年,姑姑最忌諱我靠近慈寧宮。


如今這般嚴肅的囑咐,實在讓人費解。


「送完東西,姑姑會放我走嗎?」


我壯著膽子抬頭,試探開口。


姑姑一愣,扯出個苦澀的笑容:


「傻丫頭,宮女私逃,乃是死罪。你逃了,整個織造局的人都要被你牽連……


「把這頂錦帳給太後送去吧,再相信姑姑一次,你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可就在我踏出門的那刻,姑姑又像是不放心般,大聲叮囑我:


「盈滿,你要記住:無論以後你變成誰,你都是在為自己活。


「好好活著,才有好日子過。」


我聽不懂姑姑的話。


也不明白姑姑的用意。


前往慈寧宮的路上,我滿心盤算著。


等回到織造局,一定要把話問明白。


可沒想到,就是從那日開始。


織造局的路,我再也走不回去了……


14


那日之後,太後把我留在了身邊。


她說我這雙眉眼,生得格外好看,是最有福氣的好孩子了。


我跪在地上不知所措,隻能由著她老人家邊盤著手中的佛珠,邊慈祥地打量著我。


聽聞消息,前來給我送衣物的姑姑笑著點頭:


「太後她老人家是喜歡盈滿。


「盈滿如今要在慈寧宮當差了,一定要記得少說話、多做事,別惹太後生氣……」


「那我以後,是不是不用去驸馬府試婚了……」


我抱著鼓囊囊的包袱,小心翼翼問姑姑。


姑姑摸摸我的頭,輕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