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又一夜寂靜無聲，推門看去，巍峨宮牆已是一片素白。

那一日，陛下歡喜得很。

不僅荒天破地退了早朝，更是一口氣跑到芙蓉宮。

不等我反應過來，便把我裹在厚厚的狐毛披風裡，拉我去宮苑折梅花。

回來時，大雪紛揚而下。

他將我緊緊護在懷裡，一遍遍吻著我的眉眼，輕聲低喃著：

「此生也算共白頭……

「此生也算共白頭……」

他神色溫柔，聲音繾綣。

那飽含了一世深情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卻又灼得我的心生疼。

自從生下了恭兒，陛下就常說，他此生僅剩的念想，就是陪我看一場雪。

漫天飛舞的冬雪裡，他緊緊摟著我：

「阿芙，你知道嗎？今日的雪，遠遠不及那年齊國的大。

「可是我幸運啊，等了一生，等到了。」

像是畢生僅有的心願，終於得到了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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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後，陛下的身子就垮了。

直到有一天，他神色突然清明。

特意寫下一道聖旨，封十五歲的恭兒為靖王，修建王府。

王府落成之日，便是我與恭兒離宮之時。

寫完之後，他如往日般，蒼白著臉靠在床上，靜靜望著窗外。

我為他攏了攏被子，輕輕問道：

「陛下還有什麼事情放不下嗎？」

他回過神，眼裡漸漸蒙上一層柔光：

「沒有了，沒有了。」

過了良久，他將那道聖旨遞到我手中，語氣溫柔而悵然：

「這些年，虧了你啊……」

我搖了搖頭，強忍著淚：

「沒關系啊，臣妾不怨啊。」

這些年，他如父如兄，護我周全，我怎麼舍得去怨。

他望向我的眉眼，還想說什麼。

可最終，卻隻是拍拍我的手，寬慰地笑了：

「芙滿，你的福氣在後頭呢。

「好好活著，要長命百歲呀……」

巍峨的宮牆裡，喪鍾響起。

山陵崩，後宮悲伏。

我也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不能自已。

為這十八年的相伴哭，更為他這一生唯有的一聲「芙滿」而哭。

23

人人都說，前來和親的和靜公主是有福之人，得陛下寵愛一生。

情念於心，便以「念」字為封號，以示重視……

是啊。

嫁入梁國這十八年，他對我的好，我一生不舍得忘記。

直至白發蒼蒼，我依舊記得。

他執著我的手，寫下無數的詩，作過無數的畫。

可不舍得忘記，又有什麼用呢？

從始至終，那一筆一畫飽蘸的深情，都不是給我的。

都不是給我的啊……

隻因為，齊國的慈寧宮裡。

也曾有個叫作阿芙的和敬公主。

葉子牌是她生前最愛玩的；那道松鼠鳜魚是她生前愛吃的；就連梁國的沈聿，也是她生前要嫁的……

就像「和靜公主」，永遠替代不了已經病逝的「和敬公主」。

陪在他身邊十八年的芙滿，也永遠無法成為被他藏在心裡的阿芙。

人事成沙，春光易老。

我在這場橫跨了十八年的大戲裡。

活得旁觀者清，亦活得當局者迷。

直至曲終人散，舊夢落幕，才終於等來了那一句「芙滿」。

可我又那麼遺憾。

遺憾這些年的情意繾綣、舉案齊眉，從來不是屬於我的歡愉。

更遺憾與我同床共枕卻被我視為兄長的夫君，至死不知道我的真名啊……

24

又過了許多年，我年紀越來越大。

竟成了後宮這些老太妃中活得最有福氣的人了。

恭兒的王府建成後，便奉先皇遺詔，歡喜地把我接出了宮。

可曾經在宮裡或羨慕我或擠兌我的故人們，卻不樂意了，天天帶著孫輩們，跑到王府找我喝茶聊天。

孩子們越來越多，嘰嘰喳喳跑累了，便央著我這個太奶奶講故事。

可我哪會講故事啊？

想了半天，也隻想出來一個小女娃坐著牛車離開家的故事。

我講那年鬧飢荒，人人吃不飽飯，隻能賣了不值錢的女娃子討活路。

我講那個女娃有福得很，陰差陽錯，她喝過許府的雞湯，吃過姑姑給的梨酥糖。

講著講著，孩子們逐漸大了，我更老了。

我開始講他們更喜歡的故事。

講一個叫作沈聿的皇子出使齊國，與那個名喚阿芙的和敬公主，一見鍾情。

講公主的母親愛女心切，硬生生斬斷了兩個人的緣分。

講有情人難成眷屬，公主鬱鬱而終。

講少年痛失所愛，奮發圖強，揮兵北上。

講著講著，孩子們哭了。

都說這故事不好，惹人神傷。

我由他們搖著拉著，笑呵呵繼續往下講。

我開始講，一個眉眼與公主相似的小宮女從天而降，差點砸在了一個狗皇帝的腦袋上。

她帶著一種叫作福氣的藥，醫好了太後一生的悔，也治好了皇子痛失所愛的傷。

最後的最後，皇子如願登基為帝，也如願迎娶公主為妻。

他們舉案齊眉，幸福一生。

故事結束了，孩子們笑了。

他們拍手稱快，說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結局了。

是啊。

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結局了。

結局是圓滿的。

可為何滿屋的故人，卻都哭了？

年輕時期，總愛與我對著幹的許婕妤，如今早已滿頭白發。

她雙眼通紅，一遍遍捶著我胳膊，一遍遍怒其不爭地問：

「你不恨嗎？

「你不恨嗎？」

25

恨嗎？

翩然往事，如秋日落葉，來了又去。

那天，我望著西垂的日頭，將往事想了又想，又將頭搖了又搖。

如今的滿妮子，早已記不清爹娘的模樣，也忘了故鄉的方向。

可即便如此，我卻能清晰記得：

寒冬臘月的河邊上，李嬸一邊嗑瓜子罵我爹娘，一邊給我生了凍瘡的手塗草藥。

堆滿稻草的牛車上，人牙子一邊抽著水煙袋，一邊哼著哄我開心的童謠。

寬敞明亮的許府中，笑容和藹的夫人為我扎起好看的發髻，為我盛了滿滿的雞湯。

剛進宮被欺負的時候，掌事姑姑溫柔地擦去我臉上的淚，往我嘴裡喂了顆梨酥糖……

在慈寧宮的那段日子，皇帝尋了話本子給我解悶，還有太後一勺勺喂給我的藥膳……

在前朝要我殉葬的聲音裡，是沈聿親手寫下為恭兒封王建府的聖旨，以逼我出宮的方式，保住了我得以長命百歲。

人這一生，有幾個能得償所願呢？

命運覆手為雨，陰差陽錯，變故叢生。

有些人光是活著，就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可相比一生求汲汲苟活卻逢天災的爹娘，一心盼平安還鄉卻家遭橫禍的許夫人，一世日夜求佛卻痛失愛女的太後，我這個滿妮子幸運得很呢。

這些年來，所遇之人皆善待我，所遭之禍皆轉福事。

我怎麼舍得去恨呢？

況且，我這看似命不由己的一生。

遇到的，都是好人。

遇到的，都是好人呀……

番外•掌事姑姑

得知盈滿被選中做試婚宮女的那天，我一整夜沒有合眼。

深宮數十載，所遇之人要麼懼我，要麼防我……

可她卻是唯一一個願意黏在我身邊、攢錢給我養老的小宮女。

捫心自問，我對她並不算好。

救她是偶然，喂她的那顆梨酥糖，還是我不願吃的。

可她偏偏記在心裡，整日跟在我身後姑姑長、姑姑短地喊著……

為了阻止盈滿去試婚，我在賢太妃宮前跪了整整一天。

直至天黑，她才親自走出殿門，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我：

「想保那個小宮女，行啊，那讓你的親侄女替她去吧。」

輕飄飄的話，砸在我背脊上，砸得我周身一頓。

我知道，她是恨我。

年輕時期的賢太妃，和我一樣，隻是個織造局的宮女。

隻因那日替我值班，卻被醉酒的先皇強制寵幸，有了封位。

她困在深宮，自然也不讓我好過。

先是把我的侄女調到身邊伺候，後又盯上我身邊的盈滿。

才故意做了這局，讓我進退兩難。

可她不知道，我也有退路。

隻是萬不得已，那條路我不想選。

可賢太妃比我想象得更狠。

她直接讓小宮女放出消息，顛倒是非。

硬說是我使了手段，讓盈滿代替我侄女做試婚宮女。

權勢滔天的宮牆裡，主子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一場坐看好戲的刁難，卻又掀起我們這些下人命裡的波瀾。

素來與我親近的盈滿，偷偷跑了。

她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收拾，便偷偷跑到了宮門，要逃出去。

那一刻，我才發現什麼叫殺人不過誅心。

盈滿膽子小，來了織造局經常做噩夢，經常拉著我睡。

過去的事情，她不怎麼提。

可這些年從她斷斷續續的夢囈中, 也大概能拼湊出個經歷。

一個不受爹娘疼愛的女娃子。

生平第一次穿了回新衣裳，卻轉眼被賣掉了。

好不容易遇到什麼許夫人, 終於過上好日子。

為了報恩，又頂替了許家小姐的名額，以罪奴的身份進了宮。

這個傻孩子, 活到今日已經成為了一隻受驚的兔子。

任何風吹草動，都能掀起她拼命掩蓋的恐懼。

逃離皇宮、逃離我……是她最笨拙的自保方式。

可這個傻孩子哪裡知道，她要走了，整個織造局的人就得用腦袋賠罪。

事已至此, 已經沒有退路了。

我隻好親手將她送進了慈寧宮。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 她那副與和敬公主五分相似的眉眼, 不僅能保她的命，更能保她一生無憂。

果不其然，太後很喜歡她，還給她改名為「芙滿」。

可我隻覺得難過。

人這一輩子, 誰不想敞敞亮亮地做自己。

可她進了慈寧宮，就注定不再是自己。

皇帝喜歡她, 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事情。

那個時候，芙滿已經嫁到了梁國, 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小皇子。

也是那一年, 我被皇帝調到了身邊, 成為負責他飲食起居的姑姑。

如今的皇帝已經大權在握，再不像那年剛親政般, 連個喜歡的人都護不住。

他開始下令徹查前朝舊案。

一樁樁平反的冤案中，又牽扯出昌城許家的一個芝麻官。

查到最後, 那對隱姓埋名多年的許家母女，終於迎來昭雪，也迎來新的生活。

三兩錢一個，開始每家每戶收女娃子。

「（每」比如, 當年狠心賣掉小滿的爹娘，早已被兒子棄養，活生生病死了。

比如，總說小滿有福氣的那個「李嬸」，居然成為了當地著名的神婆。

聽著聽著，我又忍不住掉淚。

多想啊。

我多想回到曾經的那些日子。

槐花樹上的鳥雀叫啾啾, 看闖了禍的小滿跪在地上還不忘朝我扮鬼臉。

我無奈搖搖頭，轉身掏出一顆梨酥糖。

少女眉眼盈盈, 甜美的笑容一直揚到耳邊。

我想她, 皇帝也思念她。

這些年，他不是沒動過心思, 想把她接回來。

可他不能。

他是執掌江山的皇帝，就不能有情愛。

她是和親的公主，就注定不能回頭。

況且。

世上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每個人也在這條不盡如人意的路上, 得到了什麼, 也失去了什麼。

何必揪著過去，頻頻往回看呢？

隻有不斷走下去，才能尋到新的出路。

不知為何，我又想到了小滿提過的李什麼嬸。

「好好活, 你的福氣在後頭呢！」

是啊，得好好活。

其實啊。

每個人的福氣，都在後頭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