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雲知
第2章
「……」我懷疑他在耍我。
「向盛朝提親之事,乃赤列一手促成,公主的盛名,我自然也有耳聞。」
他語氣終於正經了些,「盛朝皇帝最寵愛的女兒,年過十七了,既沒有出嫁,也沒有訂下婚約,實在怪異。
「宮宴上初見公主,古怪之感更甚……」他思索著,語氣輕了幾分,「公主太虛弱了,金尊玉貴養大的人,按理說不該如此。
「皇宮秘聞難知,可洛陽城內關於公主的傳聞卻是數不勝數,盛朝皇帝求仙問道不是什麼隱秘事,我不過是將這些無人放在心上的事聯系到一起罷了,原本隻是猜測,是公主的決定證實了這個荒唐的猜想。」
哪有會主動說出願意和親的公主?
異常的舉動,是變相的佐證。
「公主不必擔心,我的手沒那麼長,伸不到盛朝的宮殿內。」
都說狄戎人粗野愚笨,赤列倒是聰明得很。
和聰明人合作,無疑是件輕松事。
何況對方足夠坦誠,又誠意滿滿。
赤列野心勃勃,想要的是他父親屁股底下的王位,暫時對盛朝沒有威脅……
說來好笑,在遠離洛陽的途中,寂靜的深夜裡,床榻一側躺著一個才見過幾面的男子,我想的居然不是自己的安危。
我搖了搖頭,將雜七雜八的事拋到腦後。
許是白日裡睡得太多,或是榻上多了人緣故,我一夜沒睡好,白日趕路時,又在馬車裡睡得昏沉。
離開洛陽的第四日,我難得在夜裡入睡,隻可惜沒睡多久,就被赤列給搖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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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眼壓得很低,竟沉著一張臉。
「何事?」我開口問道,發現聲音啞得厲害。
「公主,你病了。」
病了?
何時病的?
我恍惚想著,遲鈍地感到疼痛。
4
深夜本是寂靜之時,屋內卻一片火熱,交談之聲不斷。
「公主,公主身上有傷……」聞音的聲音帶著哭腔。
過了許久,久到我快要再次昏睡之時,屋內靜了下來。
我費力睜開眼皮,隻看到了赤列。
「公主,得罪了。」
我不知所雲,衣裳在下一刻盡數褪去,露出紅腫腐爛的傷口。
自十一歲成了引子後,我身上的傷便沒有斷過。
最開始,是一道刀傷,神丹需要神女的血液。
後來,是父皇討好虧欠的笑,我便少了一塊肉。
再後來,在公主尊貴的外殼下,是遍體鱗傷的軀體。
我從不相信這世上有所謂的,能讓人成仙的神丹,可道長們確實有些本事,六年來割血剜肉,我身上的傷不少,卻從未留疤。
他們的藥膏有奇效,可我不敢用。
神丹需要人的血肉來煉,那些藥膏,不知是用什麼煉成的。
離開洛陽前尚有顧忌,可離開了洛陽,我哪還會用那些藥膏。
隻是我不曾想到,每日都有敷上好金瘡藥的傷口在連日顛簸中,還是惡化了。
赤列眼神從我的腹部,移至大腿內側,眸色深沉。
不用瞧我也知道,這兩處傷口有多難看。
少了塊肉,可不得難看。
「傷處得重新處理,公主……且忍一忍。」
赤列輕聲說著,冰冷的匕首再次接觸到我的皮肉。
除去腐肉,敷上傷藥。
他動作輕柔,我差點睡了過去。
天將明了時,聞音端來一碗藥。
喝了藥,退了些熱。
之後幾日反反復復發著燒,腦子更不清明了。
我大多時候處於昏沉的睡夢中,夢裡是幼時場景。
在那時的我眼中,這個世界無比美好,隻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美好一點點破滅。
原來,比起我,母妃更愛帶有祥瑞的我,比起我,她更想要個皇子。十六弟出生後,母妃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他身上。
原來,父皇的兒女很多,如果不是因為所謂的祥瑞之相,因為神女降世之說,他大概連我的名字都記不得。
夢境的最後,是纏著父母出宮玩鬧的小姑娘,是滿洛河的花燈,是素未謀面卻為我祈福的百姓。
祥瑞之年的豐收,養活許多人,他們感念我的出生。
夢醒時,有蒙蒙微光。
赤列坐在榻下,頭靠著床沿,閉著眼,似是睡著了。
聞音在不遠處,她犯了困,身子晃晃悠悠地站不穩。
「小心!」
眼看聞音朝地下倒去,我不由得驚呼。
她一個踉跄,很快穩住了身體,朝床榻而來:「公主,您終於醒了。」
一隻手探了上來,是驚醒的赤列:「退熱了。」
醒來才知,我昏昏沉沉在榻上臥了五日,和親隊伍停滯不前,狄戎可汗憂心國事,兩日前已帶著使團先行離去。
「現下不急著趕路,公主大病初愈,可得好好休養。」
赤列搶了聞音的活,捧著藥要喂我。
我避不開,幹脆接過碗一口飲盡,苦澀土腥之味一言難盡,卻讓人安心。
自我當引子後,便沒喝過正常的湯藥,不論大病小病,都隻能食用道長們煉制出來的丹藥。
道長們說,普通草藥熬出來的湯藥會讓神女的神性削弱,如此荒唐的話,父皇卻深信不疑。
我那英明神武的父皇,將盛朝推向繁榮昌盛的一代有成之君,在步入老年後,越發沉迷求神問道,逐漸昏庸。
盛朝往後該是怎樣一幅景象?
神丹真的會煉成麼?
若是,還需要引子,就不隻是我的血肉那麼簡單了。
歷史上沉迷煉丹的帝皇,用活人獻祭者不在少數,而我,無疑是最合適的祭品。
我不敢用自己這條小命,去考驗父皇對我有幾分親情。
哪怕和親之路並不好走,卻是我唯一能逃離的方法。
5
我醒後第六日,和親隊伍再次啟程。
隨著一路向北,離洛陽越來越遠,景色逐漸荒涼。
天子腳下的洛陽富貴繁華,同在統治之下的邊境之地,百姓卻僅能果腹。
九月末,秋高氣爽,和親隊伍抵達潼城地界。
「公主,是肅王親隊。」
馬車外,上千名將士一字排開,為首之人年過半百,不減威嚴。
潼城,亦是肅皇叔的封地,沒想到他會親自來這一趟。
長輩相迎,讓人惶恐,我趕忙出了馬車。
「肅皇叔,您怎麼來了?」
「皇叔來送你出Ṭù²嫁。」
不善言笑的男人柔了眉眼,眼中的感激毫不遮掩。
潼城往前便是天域關,出了天域關往前,我便真的離開盛朝國土了。
長輩盛意難卻,我坐在馬車內,心情復雜。
整齊的軍步撫慰著些許不安的心。
不知走了多久,有嗩吶聲傳來。
赤列掀開車窗一角,嘴角笑意綻放。
「公主確實是民心所向。」
我探出頭去,才發現隊伍後烏泱泱一片。
是自發送嫁的百姓,有人吹著嗩吶,有人雙手合十,不知念叨著什麼。
我離開洛陽那日,也是這樣的場景。
邊境的百姓,也愛戴我麼?
水霧糊了眼,天域關越來越小,肅皇叔和親衛仍跟在後頭。
在黃土紛飛中,他們住了腳,隨著天域關一道在我眼中消失。
盛朝化為風中沙塵,找不著蹤跡。
腦海有什麼東西斷裂開來。
我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我這輩子再難回去。
車窗被關上,耳邊是赤列的話。
「塞外風沙大,糊到眼上可不好。」
我低頭揉眼,淚水決堤。
後邊的路越來越難走,黃沙仿佛看不見盡頭。
沿途不再有驛站,傍晚時就地扎帳篷安營。
我開始成宿地失眠,吃不下東西,御醫說是水土不服。
聞音聞言不知從哪拿來一個荷包,裡邊裝滿了土壤。
「這是出宮前娘娘塞給我的,說要是公主水土不服了,就拿裡邊的土泡水喝。」
能讓聞音直接稱呼娘娘的人,隻有我的母親林貴妃。
手中土如有千斤重。
可惜母親口中有用的土方子,卻對我失了效。
到了夜裡,我依舊睡不著,清楚地感知著被窩裡靠過來身體。
赤列不知道有什麼毛病,睡著後喜歡抱著人。
踏入塞外的第十一個晚上,身旁的赤列忽然起身。
「怎麼了?」
「有敵襲。」
我一下坐起,更是沒了睡意。
耳邊隻有兵士巡邏時發出的細微聲響,不像有敵襲的樣子。
然而塞外不同盛朝,這裡部族眾多,實力強悍者不在少數,誰也不服誰,時常發生戰爭,赤列是土生土長的塞外人,在這一塊比盛朝人要敏銳得多。
何況……
一些往事浮現眼前。
九年前,盛朝有一位和親公主也在途中遇到部族敵襲,連人帶嫁妝都被搶了去,那時盛朝正和兀鷲打仗,無人在意一個女子生死,哪怕她是為國和親。
那位公主也不算是公主。
隻是一個可憐的、不幸的、不得寵的宗室女。
戰爭結束之後,盛朝曾派人找過這位公主。
也隻不過找了三日。
三日……能找得到什麼?
「公主放心,這帳篷他們進不來。」
赤列已穿好外袍,闊步向外走去。
他剛出去沒多久,聞音便進來了,手中握著長劍。
6
帳篷外兵器相交,刀劍之聲刺耳。
帳篷內,聞音握著長劍的手在不自覺收緊。
我寬慰道:「別擔心,外頭有我ťű̂⁽盛朝精銳兵士千人,我們不會有事的。」
聞音習武多年,卻從未真正與歹人交過手,盛朝之內,洛陽城中,鮮少有不法之徒,她沒有出手的機會。
許是太過緊繃,幾乎是帳篷剛被掀開,聞音手中長劍便直指來人的頭顱。
進來的是赤列。
阻止已來不及。
「叮!」
刀劍相碰。
「四王子!」
看清來人後,聞音膝蓋一彎便跪了下去。
涼爽的秋日,我出了一身的冷汗。
還好,還好赤列擋住這一劍。
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赤列略過聞音而來,開口竟還帶著笑意:「公主,你這侍女劍使得不錯,力道十足,震得我手都麻了,是個練武的好苗子,可惜心性不穩,還得練練。」
話中沒有怪罪之意,手中長刀也入了鞘。
聞音狠狠松了口氣。
「是得再練練。」我迎了上去。
見赤列是真的沒有怪罪的意思,揮手示意聞音出去。
聞音嚇得腿軟,腳步虛浮,差點摔跤。
我收回目光,轉頭卻見赤裸著半身的赤列。
藏在衣袍之下的身體孔武有力,肌肉緊繃結實,曲線流暢。
這副身體同它的主人一樣,侵略性十足。
我移開眼,卻瞧見換下來的衣袍上滿是血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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