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螢火

第2章

我嘴角的笑微淡,平靜地回了院子。


姐姐站在院門口等我,身姿若柳,華骨端凝。


我怔怔地看著她,在她的眼睛裡也看到了我。


三年過去,我和姐姐的容貌依然相像,氣質卻因為那雙不一樣的眼睛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姐姐是丹鳳眼,眼尾狹長上翹,眼波流轉間神採照人,高貴美麗;我則是桃花眼,眼角微垂,笑起來像彎彎的月牙。


我們很喜歡自己的眼睛,這是我們身上最不像汪小娘的地方。


很多時候,我們隻需對視一眼,便懂了彼此的意思。


7


「隨陸明珠入國護寺後,你先借口離開,文先生會安排護從等在護國寺的門口,你按來時的路原路返回就行,屆時無論發生了什麼,你都要緊緊地跟著他。」姐姐對我重復著不知來回說過多少遍的話。


我先走,她在後再找借口脫身。這是我們早已商議過的方案。


隻是我今日聽著,覺出了一絲不對勁:姐姐為何來回強調讓我緊緊跟著文先生的護從?


見我看向她,姐姐微頓,解釋道:「文先生說百官隨聖上入寺,到時候場面可能會別生枝節,我也是防患未然。」


我皺眉,抱住姐姐道:「姐姐,不然還是一起離開吧。你在我後面,我總覺得不安。」


姐姐搖了搖頭:「阿螢,我們不是早就商量好了麼?若是一起走,陸明珠就算再遲鈍也會覺出不對,為保萬無一失,隻能一個一個走。」


我沉默,剛抬起頭想說那讓我在後面,就看到了姐姐眼裡的堅決。


「阿螢,」姐姐將手放在我的肩上:「我是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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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裡湧出了淚,姐姐溫柔地給我擦掉:「還不到喜極而泣的時候呢,傻丫頭。」


「文先生,知道我們的計劃嗎?」我輕聲道。


姐姐猶豫半晌,點點頭。


我眉心微動:「姐姐,你和他——」


姐姐笑了一下,眼中也有了瑩潤的光亮。


我於是明白了,在這殚精竭慮的三年裡,我喜歡上了讀書,姐姐喜歡上了授書的人。


文先生是個很好的人,今年科舉上了榜,受封官爵,年輕有為,前途無量。


姐姐的眼睛有點悲傷,低聲道:「我和文先生沒有緣分。」


我緊緊地抱著姐姐。


8


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和姐姐都很平靜。


我們戴上隻露出一雙眼睛的面紗,從陸明珠打點好的後門出了府。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一切顯得那麼新鮮。


或許是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失體統,陸明珠隻帶了貼身侍奉的四個侍女。


我和姐姐與兩個侍女同坐一輛馬車,晃晃蕩蕩地前往了國護寺。


國護寺高大威嚴,聖上攜百官祈福,隻封了正殿,其餘殿宇依然容許百姓參拜。


拐過第三個門時,我滿頭虛汗地捂住肚子跌倒在地,口中痛呼。


姐姐緊張地攙扶我急聲道:「阿螢,你怎麼了?」


陸明珠停下步伐,不耐地轉過頭不滿道:「你怎麼回事?」


我捂著肚子,艱難道:「二姐姐,我肚子痛,走不了了。」


陸明珠聞言面色難看,剛想張口咒罵我又忽然意識到這裡不是相府,隻得恨恨地按耐下去,冷冷道:「那你一個人在這呆著吧。陸月,跟著我。」


說完,便急不可耐地匆匆向前走去。


事情進行得如此順利,我怔愣地看著姐姐。


姐姐悄悄拍了拍我的手,起身快步跟上了陸明珠。


直到看不到她們的身影,我站起沿著來時的路返回國護寺大門,找到了姐姐所說的文先生的護從。


他帶著我向山下走去,一輛簡樸的馬車等在那裡。


我在馬車裡等了半個時辰,卻遲遲不見姐姐人影。


我問坐在馬車前面的灰衫少年:「姐姐為何遲遲沒有下來?」


灰衫少年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心砰砰地跳個不停,我有些急了,剛要下馬車,卻聽見地面自遠方傳來有規律的震動,抬頭望去,數十匹馬正急速向著國護寺趕來。


為首人是相府的護衛。


灰衫少年面色微變,用鞭子猛地抽了一下馬,馬車登時向前跑了起來。


我面色慘白:「你幹什麼?姐姐還沒有來。」


灰衫少年不卑不亢:「這是先生的吩咐。」


又一馬鞭揚起,我摔坐回車中,扶著窗沿,回想前後,腦中忽然清明起來。


姐姐,你要做什麼?


9


灰衫少年將我帶至京城深巷的一處小院中,讓我暫時待在這裡。


一個梳著雙鬢綠衫的丫鬟伺候我的起居,她說自己叫綠珠,很愛笑。


我渾渾噩噩地住了兩天,終於從出門買菜的綠珠口中知道了姐姐的消息。


綠珠說聖上祈福那日發生很多事。


相府嫡女私會外男。


聖上從寺裡帶了一個女子回宮,封為雲妃。


據說相府還丟了兩個庶出的小姐。


說到此處,綠珠忽然噤聲,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來回反復地想姐姐是什麼時候開始籌謀的。


我們原先說好了從相府逃走後就遠離京城,到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用偷偷省下來的銀子開一間書鋪或是其他營生,平平淡淡地過完一生。


然而直到此時我才發現這些都是我的想法,姐姐從來隻是微笑或是沉默。


我坐在凳子上從白天想到黑夜,想得頭痛異常,終於昏了過去。


我在小院裡呆了半年,人也變得和姐姐一樣地沉默。


這裡是深巷,卻能聽到前後街小販的熙熙攘攘。白日坐在屋裡看書時,聽著這樣的吵鬧聲,常讓人有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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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半夜醒來,從床上坐起,坐在姐姐曾經的位置,抱膝看向漆黑的窗外,想姐姐當時在想什麼。


10


文先生來看過我一次,一身紫色的官服,襯得他有些消瘦。


彼時我坐在屋裡翻著書卷,他站在窗前對我說姐姐讓我再等等。


我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願意把姐姐送進宮裡?


我見過他和姐姐相處的樣子,眼裡的光不會騙人。


他轉過身看向我,陽光照在人的臉上看不清面容,卻把配著金魚袋的紫袍官服照得熠熠生輝。


我於是笑了一下,笑著笑著就有了淚。


原來有種未來叫前途無量,有一種叫一飛衝天。


為了避免被相府的人發現,他很快就走了。


這半年裡,相府的人一直在找我。


國護寺裡曾經的籌謀落在百姓口中變成了浪漫的愛情故事。


相府三個小姐去國護寺祈福,因為意外不幸走散,一個遇見了當今聖上,一個遇見了太子,還有一個下落不明。


這個故事給足了相府臉面,但在實際利益上,他們啞巴吃黃連。


中宮給陸明珠和太子指了婚,側妃,沒定婚期。


相府不甘卻也毫無辦法,隻能铆足了勁來找我,試圖用我來拿捏寵冠後宮的雲妃,繼續為陸明珠鋪路。


這日,我正坐在院中仰頭數天上飛過的大雁,宮裡來了人。


姐姐有孕了。


11


我被大張旗鼓地帶回了宮中。


相府走丟的庶小姐找到了,與雲妃有孕,令其胞妹於宮中陪侍的消息一起傳回相府,父親和嫡母的臉色想必精彩極了。


姐姐站在宮門口等我,依然身姿若柳,華骨端凝,隻是這次的嘴角含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她帶我參觀宮室,帶我看早已備好的臥房和極盡奢華的飾品擺件。


半年不見,她的話變得多了些,一直絮絮地說著,我幾次想開口問些什麼,都被她不著痕跡地擋了回去。


她讓我好好休息,然後拍拍我的手,就回了主殿。


半夜,我躺在床上,姐姐舉著燈燭獨自來了屋中。


我們像過去一樣親密無間地躺在床上,互相摟抱著。


我摸了摸她的肚子,悄聲道:「會動嗎?」


姐姐笑了一下:「才兩個月。」


「疼嗎?」


「不疼。」


我的眼有點湿:「為什麼要這樣?」


姐姐沉默,半晌才道:「阿螢,憑相府的手段,無論我們逃到哪裡,都會被抓回去的。這是唯一能擺脫他們的路。況且,就算真的能逃出去,兩個孤身女子又該如何在這世間活下去?」「最重要的是,阿螢,我不甘心,」姐姐猛地抓住我的手,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裡面裝滿了仇恨,她一字一句道:「我要他們付出代價,他們必須生不如死。」


我怔怔地看著她,腦中閃過無數的場景,最後定睛在姐姐額角的疤痕上。


「我會永遠和姐姐在一起的。」


12


宮裡的日子並不好過,雖然生活奢靡,卻有數不盡的明槍暗箭。


這日我剛要與姐姐一起午膳,姐姐卻忽然昏倒,身下還見了紅。


聖上很快趕了過來,烏壓壓的還有一大群後宮嫔妃。


這是我入宮來頭回見到聖上金面,身形宏偉,面容嚴肅,不怒自威的氣勢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幾個太醫很快查出是荷包的香氣與殿中爐香相衝,才使姐姐驚厥。


那樣的香,若是聞得時間長了,便足以使人失智。


我看著姐姐蒼白的臉,心中一陣後怕。


荷包是與姐姐素來交好的元嫔所贈,太醫稟完後,她連一句話也未說出就直接被人捂嘴拖了下去。


聖上面色平淡,看了姐姐一會兒,轉身要離開時瞥到我:「你是陸螢。」


我的頭低得更低了些:「是。」


「抬起頭來。」


我的心跳了跳,忐忑不安地抬起了頭。


聖上似乎有些失望:「你和你姐姐眼睛倒是不大像。」


說完,便離開了。


姐姐醒來後聽說,沉默許久,然後含淚撫著我的眼睛笑道:「這樣很好。」


又過了幾個月,姐姐生下了一個皇子。


國姓為蕭,取名祈元。


我和姐姐很愛這個孩子,除了彼此外,我們終於有了第三個親人。


聖上子嗣不多,在世的隻有太子,三皇子,四皇子和剛出生的祈元。


除了太子康健,三皇子和四皇子一個眼盲,一個跛腳。


我抱著熟睡的祈元,每每環顧四周,都覺得很害怕。


姐姐依然很得聖寵,風頭幾乎要壓過了皇後。


陸明珠快要 18,中宮依然沒有完婚的訊息,相府終於按耐不住。


13


嫡母帶上陸明珠以雲妃娘家的身份來宮中看望。


姐姐在內殿坐了許久,才面無表情地去見她們。


殿內留下了不少宮女太監,嫡母臉色異常難看,張口冷笑道:「果然是做了娘娘,架子也大了,竟然這般目無尊長。」


姐姐隻淡淡地看了她一樣,嫡母便氣得再也控制不住,指著姐姐就罵道:「你個賤婢,眼裡還有沒有點尊卑?我是你嫡母。」


話剛說完,便被姐姐身邊的貼身大宮女茯苓賞了一巴掌,巴掌之響亮,連藏在屏風後的我也聽得清清楚楚。


「放肆,」茯苓面色沉凝:「竟敢對娘娘不敬。」


嫡母的臉迅速紅腫起來,整個人都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