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葉蓁蓁

第1章

成親當夜,杜景澤受召遠赴邊疆。


半年後不幸戰死,留下遺言允我改嫁。


我感念他的忠義,毅然撕掉和離書。


從旁過繼子嗣傳承香火,用嫁妝撐起搖搖欲墜的侯府。


十三年後,養子高中狀元。


早該投胎的夫君卻攜一雍容貴婦歸來。


養子跪地喊他們:「爹、娘!」


我這才知曉,自己一生都在受騙。


再睜眼,我重回杜景澤死訊傳來的那天。


這次,我攥緊他留給我的和離書,哭得不能自已:


「我一定遵照夫君遺願,找個如意郎君嫁了。


「帶著他對我的那份愛好好活下去!」


1


此話一出,慟哭聲戛然而止。


眾人都向我投來震驚且錯愕的目光。


就在尷尬的氣氛蔓延時,我娘率先反應過來,找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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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家母,蓁蓁太過悲傷說了渾話,我先帶她下去休息了。」


說著,攥緊我的手臂半強制將我帶離。


等到了無人處,我娘才將我放開,紅了眼眶哽咽道:


「可憐我的乖乖喲,年紀輕輕就要守寡了。」


「娘……」


我喉頭酸澀,剛喚她一聲,又見她臉上浮起欣慰之色,道:


「幸好寧遠侯府家風清正,都是忠義之輩。


「你婆母更是懂事理、明是非之人,你在侯府與她為伴也不會太委屈。」


聞言,我所有寬慰的話全部落回了肚裡。


我早該知道的——


即便杜景澤在「死」前給我留下了和離書,我娘也沒有讓我和離歸家的打算。


因為在他們眼中、在世俗眼中——


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


女子為丈夫守寡,守的是節,守的是義。


上輩子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感念杜景澤的忠義之行,毅然決然撕了和離書。


當眾發誓,會為他守身一輩子。


然後接受婆母的安排,從旁支過繼子嗣,悉心教導。


隻為能有個合格的繼承人撐起侯府的門楣。


養子不負我望,高中狀元。


就在我自覺對得起杜景澤,對得起杜家的時候,本該戰死的杜景澤竟然活著回來了!


他不僅回來了,還帶回了一個雍容的貴婦人,以及一雙年幼的兒女。


那貴婦人見我的第一眼,就熱情地握住我的手,感激道:


「好妹妹,謝謝你這麼多年為我教養景哥兒。」


轟——


我被她這句話震蒙了,張了張唇想說什麼,卻沒發出聲音。


直到我引以為傲的養子從祠堂內快步奔出來,一撩袍子激動跪下,喊:「爹、娘!」


直到白發蒼蒼的婆母拄著拐杖出現,摸著杜景澤的臉龐泣不成聲:


「我的兒,你終於肯回來了!」


我這才知曉——


我被騙了!


被杜家母子聯合起來騙了整整十三年!


2


寧遠侯死後,侯府不可避免地敗落。


為了再現昔日的輝煌,唯一的辦法就是和蒸蒸日上的勳貴世家聯姻!


而我寧家便是最好的選擇。


因為我爺爺寧敬承是權傾朝野的丞相,我姑姑寧如錦是垂簾聽政的太後。


恰巧當年身懷六甲的霍太後被歹徒刺殺時,為寧遠侯所救。


派人趕來尋找霍太後的姑姑知曉後,便給了他一塊玉佩作為信物,並承諾:


「他日若遇麻煩,帶著玉佩上門,寧家會鼎力相助。」


機會僅有一次。


一番盤算後,寧遠侯夫人,也就是我現在的婆母,拿著玉佩上門挾恩求親。


寧家嫡系隻有我一個姑娘。


求娶的是誰不言而喻。


原本我可以不嫁的,我父親卻說寧家最是重義守諾。


加之小皇帝在朝事上屢屢與姑姑不和。


姑姑猜測——


這應該是小皇帝迫不及待想要親政,對她無聲地宣戰。


她把持朝政多年,怕早已引起小皇帝不滿。


為了避免他日後清算,姑姑決意讓我寧家急流勇退,便遞信回來。


讓家裡盡管安排我的婚事,並讓爺爺和父親在我成婚後辭官。


有她在後宮就夠了。


一代宰相,一朝太後。


這就是寧家最後的輝煌了,再往上,恐給家族惹來殺身之禍。


爺爺和父親就我的婚事商量了一整夜,最後決定——


嫁!


一來杜家已經遠離鼎盛世家行列,結親不打眼;


二來寧遠侯是為朝廷百姓戰死,嫁去也有優待安撫功臣之用。


生在寧家,就注定了我的婚事不能自由抉擇。


嫁誰不是嫁。


於是我欣然接受了家裡的安排。


可彼時杜景澤早有心上人,且孕有一子,又舍不得這唾手可得的潑天富貴。


便想出了假死脫身這一招。


我寧蓁蓁何等的驕傲,豈容被他人欺瞞、算計,成為他們的墊腳石、登天梯?


重來一世,我不能再被困在杜家這個泥沼中。


隻是貿然和離,且不說家裡不會同意,也會被世俗罵忘恩負義,連累霍氏一族其他姑娘們的婚嫁。


所以我想清清白白地走,就得揭穿杜景澤假死的真相。


我低眸思忖,瞬間有了主意。


出聲安撫我娘:「您放心,我知曉該怎麼做。」


她捏著帕子擦拭眼角的淚,一步三回頭,不舍地走了。


3


休息片刻後,我回到靈堂號啕大哭。


用力過猛,直接厥了過去,最後被人抬回主院。


我刻意裝暈了一陣。


確定沒人守在院外後,施展輕功離開杜府,直奔西街梁家。


我風風火火闖進梁家時,逼仄昏暗的廳堂裡站著一個身姿清挺的男人。


雖一身粗布麻衫,但長身玉立,氣度不凡。


看到我來,他面上露出喜意,上前一步要和搭話,卻被我迅速拖進內屋。


關上門後,我直言道:


「和我結親,我許你青雲直上。」


男人愣了片刻,道:「但在下記得,寧小姐你已經嫁人半年了。」


「我丈夫死了,他給我留了和離書。」


隻是和離後我不可能回娘家。


不想出家當姑子的話,隻有再嫁。


眼前這男人名為梁有生,是我在詩會上認識的,雖圈子不同,但我倆竟出氣地志趣相投。


他出身低微。


是我目前為止能找到的最好拿捏的對象。


聽了我的話後,男人並無多少喜色地道:


「能得寧小姐青睞是在下的福分。


「寧小姐和離之日,便是梁某求娶之時。」


4


找好下家後,我的心情倍感輕松。


終於不用擔心自己和離後無處可去了。


隻是眼下,我需要做的是找到杜景澤的下落。


我和杜景澤成親當天,邊境突發戰亂,未來得及洞房他便受召而去。


這一去就是半年。


起初杜景澤還頻繁來信,信中情話一籮筐,讓我誤以為他對我是有情意在的。


後來大軍凱旋,帶回了他的衣冠。


婆母撲上去號啕大哭,篤定道:


「這就是我的兒,我可憐的兒!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這是我為我兒親手縫制的衣服!」


且傳回噩耗的人是杜景澤好友,他言之鑿鑿,為引開追兵跌落漠河,屍骨無存。


我不得不接受他的死亡,倉促操持喪事。


現在想來,他寫的家書,說的情話,都是為了哄騙我心甘情願為他杜家當牛做馬吧?


這般深沉算計,當真是天怒人怨!


我躺在床上深吸氣,壓下胸腔內騰起的怒火,逼迫自己繼續回想前世的細節。


上輩子,杜景澤「起死回生」後,對外的說辭是被河水衝到下遊被浣衣的醫女所救。


然,不幸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為報救命之恩,杜景澤以身相許,與她生兒育女。


直到十三年後想起了自己的身份,這才匆忙帶著醫女和一雙兒女歸京。


隻要能找到他的下落,證明他的假死,證明他早已生子,那就是欺君之罪!


天王老子來了也擋不住我和離!


我因在困局中找到突破口而欣喜若狂,猛地從床上彈起,向外間值夜的貼身婢女喊:


「金珠,立馬遞信給霍小將軍,約他明日一早在君來客棧相見!」


話落,回應我的卻是「砰」一聲,瓷器落地的清脆聲響。


我眉心跳了跳。


5


穿鞋下床。


靠近屏風時,有一道黑影慢慢壓近,我遲疑地喊:


「金珠?」


可下瞬出現在我面前的身影挺拔修長。


決計不是纖弱瘦小的金珠!


黑暗中看不清面容,隻能隱隱辨認出輪廓,是一個高大的男人。


我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來,警惕道:「你是誰?」


「來人啊,有……」


我提聲想喊人時,陡然被他攥住腕推到牆上。


他壓住我的手腳,溫熱的唇擦著我的耳廓,近乎痛恨地說:


「寧蓁蓁,你先有了杜景澤,再找了梁有生,現在又要去勾搭霍思遠。


「誰都可以,就我不行,是嗎?!」


這聲音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下子就聽出了來人是——


當朝皇帝餘陌風!


他雖是霍太後親子,卻自幼由我姑姑撫養長大。


從前我經常進宮,自然而然和他耍在了一處。


曾有一段時間我們形影不離,親密無間,勝過所有人。


可突然有一天,餘陌風卻突然對我避而不見。


我以為他是因忌憚姑姑,忌憚寧家,連帶對我也心生厭棄。


吃了幾回閉門羹後,便再也沒有找過他。


如今,他這副被情郎辜負的怨婦口吻又是怎麼回事?


6


「寧蓁蓁,你說話!」


許是我長久的沉默惹怒了餘陌風,他攥住我雙肩的手指用力了些,不至於弄痛我,卻也讓我擺脫不了。


我黛眉微蹙,竭力摒除那些雜念,敷衍道:


「陛下想聽些什麼?」


不管他曾經待我如何。


如今我們一人是君上,一人是臣妻,都合該避嫌。


餘陌風顯然也懂這個道理,深吸一口氣壓下滿眼復雜的情緒,放開我。


坐到八仙桌旁,自來熟地倒了杯茶,問我:


「你約見霍思遠作甚?」


「去邊關,找我那便宜丈夫的屍身。」


聞言,餘陌風往唇邊遞茶杯的動作一頓,嗤笑一聲:


「你對他倒是情深義重。」


話落,重重一頓,茶杯裡的茶水來回晃蕩,灑出些許,打湿了他骨節分明的長指。


我抿了抿唇,拿出手帕,像幼時那般細心為他擦拭。


我大了餘陌風三歲,姑姑宮務繁忙時,便是由我看顧餘陌風。


盡管他早慧,可終究是有孩子氣的時候。


因此,我總習慣在身上揣一塊錦帕,以備不時之需。


就算和餘陌風斷交數年,這個習慣也不曾改變。


他低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動作,似是也想起了當年的溫情歲月,眉宇之中平添幾分溫煦。


我趁機蹬鼻子上臉:「那陛下可要幫幫臣婦?」


餘陌風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從我手上搶走手絹藏進袖中,起身,已有離去之意。


我退後福身恭送他,禮節到位。


餘陌風卻在要翻窗而出時,轉過頭來,墨眸盯著我,命令:


「以後在朕面前不許自稱『臣婦』。」


我恭敬垂首站立,隻當沒聽見他的話。


7


翌日,就是杜景澤出殯的日子。


在靈柩要被人抬出靈堂時,我突然慟吼一聲「夫君啊」,然後埋頭迅疾衝向靈柩。


「蓁蓁!」


「夫人!」


……


所有人都以為我要撞棺殉情,急喊一聲,紛紛上前阻攔我,勸我節哀。


婆母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淚:「蓁蓁,澤哥兒臨死前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你可千萬不能做傻事兒啊!」


「不然我百年之後如何向澤哥兒交代?」


我淚眼婆娑地回望婆母,道:


「母親,夫君他為國捐軀,不該落得此等下場。


「我要去找他,帶他回家,讓他以全屍下葬。」


此話一出,婆母臉上悲慟的表情險些繃不住,她勸我:


「蓁蓁,眼下讓澤哥兒入土為安才是正經事。」


「我不!」


我固執地抱住棺材,不讓他們有所動作。


婆母咬牙暗恨,欲叫來婆子強行拉開我。


「聖旨到——」


關鍵時刻,餘陌風身旁的太監總管李靜忠捧著聖旨來了。


吵鬧的靈堂頓時鴉雀無聲,眾人跪地接旨。


聖旨大意是:


寧遠侯世子年紀輕輕便以身殉國,朕很悲痛,其妻杜寧氏對其情深似海。


朕與她都不忍其衣冠入冢,因此,特許喪期推延,等她找回屍骨後另恩賜風光大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