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為佞臣
第5章
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已經多年不下山,我帶了厚禮獨自登山去拜訪他。
師父變的更老了,滿頭的頭發都白了,他盤腿坐在蒲團上眼也不抬。
「來者何人?」
「師父,我是小楠子,我來看你了。」我跪在他面前,喜不自禁。
現在我終於可以正大光明的叫他師父了。
他猛地睜開了雙眼,激動地站起身:「你不是我徒弟,我沒有你這樣十惡不赦的徒弟。」
我的心一下子從山頂跌進了深淵,雖然師父不出門,但他什麼都知道。
「師父……」我聲音凝噎,我想解釋又不知從何解釋。
「滾出去——,我一生風清霽月,沒有你這樣的徒弟。」
他面紅耳赤地轉過身,負手在身後,再不肯多看我一眼。
我心裡酸澀得厲害,緩緩站起身,無地自容地走出了大門。
有小童將我的東西拎出來,通通扔在了地上:「先生說你的東西他不要。」
我沒有去揀那些東西,失魂落魄地下山去了。
風燈籠在夜色裡亮起來。
「督主,你怎麼回來了?」
當我推開房門的時候,任九竟然穿著我的鳳冠霞帔站在鏡前擺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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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見我,不害怕到還露出笑容:「督主,這鳳冠霞帔可真漂亮,我聽丫頭們說是君上賞給你未來對食的。」
我冷冷盯著她,極力隱忍著怒火:「誰讓進來的,脫下來。」
「督主,你不是說去看師父嗎?怎麼這麼快回來了?」她小心翼翼問我,一臉無辜。
我沒了耐心,一把卡住了她的喉嚨:「脫下來——」
「督主。」她嚇壞了,艱難呼吸著眼淚直流:「小九再也不敢了。」
溫熱的淚水砸在我的手背上,我瞬時恢復了一絲理智,急忙松開了她。
「小九,別再挑戰我的耐性。」
「小九知道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商人聯合百姓聯名上書要求衛玄舟處置我,他們將當初我汙蔑高家的舊案翻了出來,商人們在訟狀裡彈劾我恐嚇百姓上交錢財,中飽私囊,屈打成招,草芥人命,媚上欺下。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重罪。
衛玄舟頭疼得厲害,他不能不顧民意,但又不忍心處置我,因為他比我更清楚那些錢都去了哪裡。
思索再三,他下令把此案交給自己的另一名心腹去查,做做樣子給百姓看。
可朝堂上馬上就有御史反對了:「君上,如此大案應該交由三司會審,而不是任意交給一個臣子去查,否則如何能讓天下臣民信服?」
「九千歲勞苦功高,這些證據尚未得到證實,就要將他交由三司會審,實乃不公。」
「就是因為九千歲勞苦功高,君上才應該要力證其清白,清則自清,除非真有什麼東西不敢公之於眾?」
「張御史言之有理。」
「臣附議。」
「放肆——」衛玄舟怒的直接將桌案上的折子拂到了地上:「你們不止是在質疑九千歲,也是在質疑本君?」
我看著他為我據理力爭,早就喜怒不惜於色的他第一次為我紅了臉。
一直深埋在心底的愛意在這一刻蠢蠢欲動。
我好想問衛玄舟,他究竟是否知曉我是女兒身?倘若知曉,朝夕相處肝膽相照的這些年是否有為我動過心?
文武百官還是第一次見衛玄舟如此大怒,一瞬間都被震住了。
就在我和他都快松一口氣時,戶部侍郎從人群中站了出來。
「啟稟君上,臣有一人證,可證明安楠之罪,除了上述那幾條,恐怕還得加一條女扮男裝,欺君罔上。」
此話一出,全場一片哗然,而我仿佛掉進了冰窖,渾身冷顫。
我知道這一次連衛玄舟也保不了我了。
不多時,人證就被帶到了大殿上,我看著那張熟悉的面龐嗤笑了一聲,沒有半點吃驚。
我早該想到,她冒著那麼大的膽子進我的臥室,怎麼會是僅僅想穿我的鳳冠霞帔?
「高鑫之女高瑤見過君上。」
她一拂裙擺跪下,聲音高亢。
原來任九的真名叫高瑤。
衛玄舟的臉色比我還難看,連說話的聲音也有點發顫:「你知道誣陷朝堂重臣是什麼罪嗎?」
「民女全家都慘死在這閹賊手上,唯獨民女那日上山拜佛躲過一劫,隻要能為家人沉冤昭雪,民女什麼都不怕。」
她說完挑釁地看向我:「不對,她也不能算閹賊,畢竟她還是一個女人。」
曾經我因為畏懼死亡寢食難安,可如今真正到了刀架頸側時反而釋然了。
我知道在事實面前,所有的辯駁都已經蒼白無力,光欺君這一條就是死罪。
「她說的都是事實,臣愧對君上信任,要殺要剐,絕無怨言。」
我緩緩從高臺走下來,在大殿中央跪了下來。
衛玄舟僵坐在原地,一言不發,群臣情緒卻激動不已,比起我犯下的那些罪孽,他們似乎更恨我女扮男裝凌駕於他們之上。
「荒唐,太荒唐了。竟然被一個女人欺瞞了這麼多年!」
老御史氣得瞪大雙眼,直搖頭。
「可不是,此女禍亂朝綱,罪該萬死。」
另一名大臣也跟著附和。
牆倒眾人推,跟隨我的黨羽這時候為求撇清自己活命,紛紛站出來指控我。
「君上,微臣之前礙於這妖女淫威,敢怒不敢言,她搜刮民脂民膏,驕奢淫逸,還請君上將妖女正罰,以正視聽。」
「君上,妖女四處收賄,賣官賣爵,微臣也是被逼著才做她的朋黨,還請君上明察秋毫,還臣清白。」
他們為了「坦白從寬」,連不是我做的事情,也強行按在了我的頭上。
我也懶得辯解,千錯萬罪於身,多一條不多,少一條不少。
「住口——」
沉默許久的衛玄舟像火山一般爆發,他站起來眼眶血紅,含著眼淚,將落未落。
所有人目光都聚焦他身上,等待著他的判決。
他哽了幾下,終於開口:「督主安楠,欺君罔上,所犯之罪罄竹難書,即可抄家,誅三族。」
我欣然一笑,幸好,我的族人早就在那幾年飢荒中死絕了。
「君上,安楠全家就隻剩她一人,她一人之命如何抵民女全家之命啊!」
高瑤不肯讓我死得太輕松,她連連磕頭,聲淚俱下。
大臣們也替她說話,衛玄舟無奈,將我改判凌遲。
「安楠,你太讓本君失望了,本君要親自摘了你的烏紗帽。」
衛玄舟怒發衝冠地從御階上下來,他站在我面前伸手摘我官帽,可他的雙手卻止不住地顫抖。
「阿楠,我求你,挾持我,逃出去。」他的唇湊在我耳畔,聲音輕的隻有我和他能聽到。
我武藝高強,在有衛玄舟配合下,興許還真能再搏一搏。
可是我累了,我不想跑了,這些年我活得太辛苦。
衛玄舟一生平內亂,施新政,驅韃虜,造盛世,他政績輝煌,而我是他身上的一滴墨,擋住了他的一縷光輝,隻有殺了我,他才能成為真正的千古一帝。
我願鑄刀跪呈,全你一世英名。
8
我在天牢裡,聽牢頭講刑部和大理寺都爭著要抄我的家,差點沒打起來。
本來以為會有很多油水,結果我那金碧輝煌的宅子裡面一窮二白,隻有那一套鳳冠霞帔拿得出手。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也知道我一無所有,你竟還願意同我打賭。」
「我要是贏了,你死了以後保佑我升官發財。」牢頭一本正經地說。
「喂——,你讓一個奸臣保佑你升官發財?」我笑得更大聲了。
「我在這裡呆了大半輩子,見過無數的貪官汙吏,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奸臣。」
他站起身,邊走邊道:「窮得兩袖清風的奸臣,算什麼奸臣。」
我賭贏了,衛玄舟來看我了。
他披著織錦的藍色鬥篷,獨自一人向我而來,長身玉立。
風帽上一圈輕盈的狐狸毛擋住他大半張臉,但我依舊還是認出他來,淚水奪眶而出。
「阿楠——」他隔著鐵柵欄,輕輕喚我的名字。
我無法回應他,已經泣不成聲。
他佇立在原地,靜靜地看著我哭,等我哭夠了,漸漸緩過來,他才開口說話。
「阿楠,逃吧,今晚……」
「君上——」
我雙手握緊鐵柵欄,凝視著他,心跳一拍重過一拍:「君上真的從來不知我是女子,還是不敢面對自己的心?」
衛玄舟瞳孔狠狠一縮,他沒有回答我,有一滴晶瑩的淚從他眼角落出來。
我低頭一笑。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清晨的陽光照不進天牢,是牢頭叫醒了我。
「斷頭飯,好好想想吃什麼,別餓著上路。」
我很認真地回想了一會兒:「一個窩頭。」
這些年吃過的所有美味佳餚,好像都不能和十三歲那年的那個窩頭比,盡管它差點噎死我。
吃完飯,我戴上枷鎖,上了囚車。
一路上擠滿了百姓,他們不停地向我扔臭雞蛋,爛葉菜,歡呼著大奸臣被繩之以法。
小孩們朝我吐口痰,我隻是看他們一眼,他們又害怕地縮回大人的懷抱。
陽光耀眼,快到正午了。
劊子手準備凌遲的刀具,刑場下的人熙熙攘攘。
我抬頭去尋衛玄舟的身影,可惜陽光太刺眼,我瞧不見他。
逆光處,一支利箭飛出,徑直穿透了我的心髒。
一陣冰涼的感覺掠過,我甚至感覺不到疼痛,就倒在了地上。
倒下時,我看清了他的臉。
人們有驚叫有歡呼。
卻唯獨那人低下了頭,像是在拭去眼角的淚。
玄舟,不要哭呀。
你要好好活著,還有這盛世,你要替我去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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