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春潭

第1章

我的親事,是從嫡姐手裡搶來的。


世家貴女,嫁的都是自己不愛的人,倒不如挑個不著家的男人,還能躲清闲。


隻是我沒想到,偌大將軍府,能這麼冷清。


於是我早做打算,開始物色新夫君。


誰知,被將軍抓了個現行:「你好歹等真守寡了,再尋思改嫁吧?」


1


劉觀潭前來說親時,我正隔著遮堂和鄭婆子對罵。


我的言語一點兒不像大家閨秀:


「你兒子來問安,我不過是讓他多搬兩盆海棠花來。你個老不死的到處和人說我勾搭你兒,怎麼的,以為本姑娘沒吃過好的?」


我追著她一路從後院罵來前廳,驚動了不少哥兒姐兒,連兩個姨娘也探頭探腦的。


鄭婆子有些招架不住,開始討饒:「四小姐,我老婆子吃了酒說的混賬話,您可饒了我吧。」


我原本罵夠了,也氣消了幾分,卻聽鄭婆子補了一句:


「您莫罵了,免得留下個母夜叉的壞名聲。」


我的火氣瞬間騰升,一邊繞過遮堂去和鄭婆子面對面,一邊質問道:


「怎麼?小姐姑娘們合該做悶葫蘆,由著你們編排嗎?我忍一時你蹬鼻子上臉,我退一步你——」


「惠儀!還不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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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堂之後,是大哥帶著個面生的男子,並幾個小廝迎面走來。


鄭婆子趁亂跑沒了影,我生疏地行了個禮。


我原要走,卻見那陌生男子好奇地打量我。


濃眉大眼的,錦衣華服裹住板肋虬筋,一看便不是個文人。


我一眼瞪了回去,他便抱了抱拳,不再招惹我。


我從側廊回後院,還沒走遠,就聽到大哥數落我:


「劉將軍有所不知,我們高氏是世家大族,閨中小姐們自然不似惠儀這般粗魯的。這惠儀原是打小流落在外,近日才迎回府中,一身世俗戾氣,還未改好。」


這不就是在說我,雖然認祖歸宗了,卻並非他高家大院的正經小姐嗎?


我知道,府裡的這些人,當面恭恭敬敬喚我一聲「惠儀四小姐」,背地裡都笑話我呢。


無外乎對我的過往指指點點。


說我骨子裡,永遠都是醉香樓中,那個唱曲兒的棠羅。


唱曲兒又怎樣呢?


當初人牙子拐了我,將我賣進酒肆裡,我全靠自己,幹幹淨淨掙錢糊口。


若不是上個月高家找到了我,我現在都要做到魁首,身價倍增了。


就算大哥找來聽曲,都得看我樂不樂意呢。


我暗「呸」了一聲,隻覺得和大哥廝混的這甚的劉將軍,也不是好人。


方才他那般打量我,不也是拿我當怪胎嗎?


誰知,第二天當家主母大夫人,便將我叫到面前。


她對我說道:「四丫頭是個有福的,居然攀上了一門好親事,那劉姓的遊騎將軍要娶你做正妻呢。」


那時,大夫人懷中抱著她親生的心肝兒三小姐,皮笑肉不笑地斜眼瞥我。


「四丫頭」叫得和「死丫頭」似的,我沒忍住笑問道:


「這好親事,不會原是說給三姐姐的吧?」


大夫人面上一怔,胭脂卡在嘴角細紋裡,霎時就僵住了。


我乖乖巧巧福身行禮:「我定會好好替三姐姐享清福的,還望大夫人多備些嫁妝給我,免得外人說您苛待庶出的小姐。」


大夫人徹底遭不住了,說她頭疼想休憩,給我下了逐客令。


三小姐追上我,張口就教育道:「妹妹才被尋回家,有些禮節還不曉得。在我們這些大戶人家裡,需得敬重當家主母。」


這是個標志的深閨小姐,十指蔥白細膩,何嘗吃過生活的一點點苦。


她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像是刻意讓那群七嘴八舌的奴僕聽到,好誇她是個識禮節、有孝心的小姐:「若母親被你氣出個好歹,可如何是好呢?」


我欠欠身子,看了眼她精致的裙擺。


那上邊的一顆珠子,夠我在醉香樓唱個把月的曲兒了。


橫豎她們沒打算尊重我,我便笑道:「屆時我自會跟著哥哥姐姐們,親手為大夫人操辦流水席的。」


看著三小姐面上掛不住,我笑得更歡:「妹妹我做的虎皮肉可是一絕,三姐姐愛吃嗎?軟爛入味,鹹中帶甜,擺席面上也是一道硬菜呢。」


氣得三小姐扭臉走了,我自迤迤然回我的院子。


隻是我進了院門才想起來,劉姓將軍,可不就是昨日來的那個武人嗎?


怎麼,刁夫對悍妻,他好這口?


行吧,嫁就嫁,最難的日子都過去了,我沒什麼好怕的。


2


據聞劉觀潭入了秋後便要出徵,所以婚期擬得很快,初夏我便嫁了過去。


大夫人給我備的嫁妝確實豐厚,遠勝於我在醉香樓攢了八年的錢。


我坐在鴛鴦錦榻邊,一想到大夫人裝嫁妝時,咬牙切齒的神情,我就沒忍住笑出了聲。


「四小姐嫁我,這麼高興啊?」


劉觀潭帶著松竹清香,踏著月色,走進房中。


他大步流星走到了我面前,迅速用玉如意挑開了紅蓋頭。


我臉上的笑意未消,正對上他炯炯有神的眼。


醉香樓中,來往皆是紈绔公子,我與人周旋慣了,反問他:「我看將軍也挺高興的,莫不也是為著娶了我?」


劉觀潭笑意愈濃,嘆道:「真是個牙尖嘴利的。」


我絲毫不讓:「高家大院裡有的是溫柔小意的,你拒了的三姐姐便是。」


劉觀潭招來下人,端了幾道可口的熱菜,擺在新房的梨木桌上。


高門大戶的婚宴流程繁瑣,我從天不亮忙到現在,一口水都沒喝。


見他長臂一展,迎我入席,我便毫不客氣地拈裙落座,拿起筷子,大快朵頤。


我吃得盡興時,見他一邊給我斟酒,一邊說道:「那樣的性子,不適合嫁我。」


我彼時並不太明白。


這些世家小姐,去哪都是給人做當家主母的。


何談適不適合,說白了不都一樣。


一輩子守著個說不上喜不喜歡的男人,為他一大家子的雞零狗碎,忙一輩子。


鎖住她們的是三綱五常,到死都沒個解脫。


見我隻顧著吃飯不言語,劉觀潭笑道:「看來再牙尖嘴利的人,吃了飯也會嫻靜些。」


我亦笑言:「好好吃了飯,才有力氣牙尖嘴利不是?」


我自覺酒量夠好了,沒想到,劉觀潭才是千杯不醉。


我倆喝到月上中天,我實在眼皮重、身子沉,擺擺手討饒:「咱倆別賽酒了,我向將軍認輸。」


迷迷糊糊中,燭光如霧,夏蟬聒噪月色。


我身子一輕,被劉觀潭小心翼翼地抱到了榻上。


在我徹底昏睡過去前,我聽到他含笑的聲音:「該叫『夫君』了,娘子……」


翌日清晨,我醒來時,已不見了劉觀潭的蹤影。


管家的是個很穩重的婆子,看著四十歲左右,她讓我喚她「孫嬤嬤」。


她說她原是劉觀潭的乳娘,早些年是跟出來伺候劉觀潭的母親的。


「前年夫人病逝,我原想告老還鄉去,卻見潭哥兒這兒實在離不了人,便留下為他做些粗活。」


孫嬤嬤在前為我引路,很快就帶我認下了宅子的幾處院落。


看著偌大的府邸,我多少有點明白劉觀潭說的「那樣的性子,不適合嫁我」。


太冷清了。


沒有兄弟姊妹,沒有妾室兒女,不多幾個小廝丫鬟,再就是這管家的孫嬤嬤。


冷清得詭異,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劉觀潭,肯定心裡有鬼。


我學了一早上的虛禮,午時小憩了一會兒。


按孫嬤嬤的話說,劉觀潭近日為著出徵的事忙進忙出,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


不回家就不必我伺候,所以時近傍晚時,我試探性地問道:「嬤嬤,我能出府去逛逛嗎?」


孫嬤嬤正曬著一籃不知名的藥草,頭都沒抬地回我:「夫人帶個機靈的婢子罷,莫貪玩過晚了。」


我一怔,這樣的高門大戶,哪有不拘著婦人的。


我本都想好了說辭,嚴陣以待,誰想到她居然沒刁難我。


我便一邊去換便裝,一邊笑道:「我夠機靈了,不必麻煩她們。等我回來,給嬤嬤買好玩意兒。」


我走遠了,孫嬤嬤才抬頭看了我一眼。


她照舊不愛多言語,隻吩咐了小廝,遠遠跟著我,別讓我在外邊受了委屈。


我闲不住想出門,是想起了同在醉香樓的梨錦。


我那鬥了許多年的死對頭。


3


我與梨錦都是唱曲兒的,模樣身段不相上下,打一開始,誰也不服誰。


醉香樓一面門三面樓,她站西閣上練嗓,我便在東臺上高歌。


偶有身份貴重的客人,同時點我二人唱曲兒,她非逼著貴客,要在我二人之中,選一個唱得更好的。


彼時貴客笑言:「了不得了,二位都是醉香樓的魁首,卻為吳某人要打起來了。」


我心下暗啐一口:「誰為了你個偷腥的狗男人大打出手。」


隻是面上還得裝個郎情妾意,我和梨錦一人一句捧他,哄高興了,銀子和水一樣流進我們的香囊裡。


我與梨錦偶一對視,倒是沒忍住,雙雙偷笑了起來。


為五鬥米折腰事權貴,是世人口中的低賤人。


可我看得出,梨錦與我一樣,愛唱曲、愛鬥曲,倒不完全是為了討好客人。


那是我們吃飯的家伙,更是我們不願自輕自賤的倚仗。


所以我向來既拿她做死對頭,也認她當我的知己。


我是被人牙子拐來的,她是家裡窮,被她親爹賣來的。


既然命不由己,就自己為自己謀個著落。


直到去年年底,我路過她的房間,偶然間發現,她在一個打扮窮酸的書生懷中,讀書認字。


我本不想管闲事,隻是走遠了,又忍不住第二天去主動尋她。


她打開門,見是我,驚了一跳,揶揄道:「棠羅姑娘登門,可是稀客啊。」


我搡開她走進房中,原將門關上。


我惡狠狠地盯著那張蛾眉曼睩的臉,故意嚇唬她道:「昨兒夜裡在你房中的那個窮書生,一看便是連進門錢都沒有的,你說,你從哪兒私放他進來的?」


梨錦強裝鎮定,抵死不認:「你有本事就捉現成,空口白牙編謊算什麼?」


我急了,伸手掐她凝脂似的鵝蛋臉,「我要想捉現成,你昨兒夜裡就被趙媽媽打死了!」


這樣的地方,心裡防備重,也是合情合理的。


見她尚不肯松口,我隻得繼續說道:「說來酸你的牙。咱倆是龍爭虎鬥的,可我倒看得起你。所以見你行差踏錯,忍不住來勸你。」


此時樓中眾人大多醒了,房門外腳步聲漸多起來,我不好再多談此事,便轉身要走:「這事兒我隻提這一遭,此後你真陷進爛泥潭裡,被媽媽杖斃了,我也不管。」


身後梨錦追出來,似乎有話想對我說。


但一直到我回自己的屋裡,她都別扭著沒有開口。


隻是之後高家的人來尋流落在外的四小姐,趙媽媽有心留我,撒了謊,其他人不敢得罪,便緘口不言。


唯有她,裙擺如波,鬢雲花顏,懶洋洋地拎著她的竹笛走出來,為我作證:「棠羅來的時候,我已在這樓中,親眼所見,她確是被人牙子賣進來的。」


我當時也有些亂了方寸,我隻記得小的時候,我隱約是在一個富麗堂皇的深宅大院生活過的。


但我被人牙子拐了時年紀尚小,並不確定。


反倒是梨錦,旁觀者清,想起了最要緊的一樁事:「我們幼時同睡一個大通鋪,我見她右腿腿根處有一拇指大小的胎記。此事你們回去問問,若能對上,便帶回去認親。」


府丁聞言,回去稟報了,不多時,便有高家曾經的乳娘帶著些僕從來認我。


乳娘仔仔細細看了我的胎記,又看了看我的眉眼,老淚縱橫:「我的兒!終於尋回了你!此後老身上了黃泉路,也敢與你那苦命的娘交代了!」


我這才知,自我被拐後,我娘憂思成疾,不到三十歲就香消玉殒了。


娘親是我還有模糊記憶的人,得知了她的死訊後,我反倒沒那麼歸家心切了。


我回府的前一天夜裡,輾轉反側,始終睡不著。


披衣起身,信馬由韁地轉悠,反應過來時,已走到了梨錦的房門前。


我遲疑了半天,才伸手敲她的房門。


她睡眼惺忪地打開門,被我一把拽著向後院的參天老槐樹下走。


踏著如銀月色,她氣得罵我:「死蹄子!要奔富貴鄉了,臨走前還要磋磨我!看你得不得好死!」


我倒不惱,因為她雖然嘴上罵著,卻並未反抗,由著我扶她坐在老槐樹下的石凳上。


清風徐來,月照闲庭,我附她耳邊輕聲笑道:「你有對那書生十一的溫柔對我,我也不至於與你互嗆了這麼多年。」


梨錦分明還睡得迷糊,嘴上卻回得迅速:「你也說是互嗆了,難道能全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