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枝驚鵲

第3章

沒想到骨肉至親也能狠心至此。


阿娘咬緊牙關,將蕭家罵了又罵。


可那有什麼用。似蕭父蕭母這種沒有良心的人,便是女兒死在他們眼前,也擠不出一滴淚。


蕭清姝沒了家人,沒了愛人,也沒了留戀,死亡於她也是一種解脫。


11


阿爹死後阿娘沒了主心骨,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更忙碌了。


做不完的農活,磨不完的豆子,我又變回那個皮膚黑黑的宋驚鵲,一切好像回到了原點。


沈別之依舊在獄中。


他託我給同窗送過一次信,那人收信臉色大變將我轟了出去,這事我都沒敢告訴他。


不敢說的還有蕭清姝的死。


我的能力有限,能做的隻是多給他送幾次飯,給獄卒一些好處,讓他在牢裡的日子好過一點。


阿兄娶了妻,嫂子是鎮上屠戶家的女兒,勤快能幹,身子骨好。


成親那日,阿兄把我叫到一邊,他勸我放棄沈別之。


他的擔憂我都懂。上面似乎把這樁案子忘記了,沈別之若一輩子都在牢中度過,我該怎麼辦。


「阿兄能養你,你大嫂也沒意見,可那終究不如枕邊人。阿兄有個Ṭůₖ同窗,他人很好……」


「阿兄。」我打斷他,「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有什麼事以後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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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嘆了一口氣,去院裡宴賓客了。


五月初,上頭下了命令,沈別之被押送京城。


那日,我站在人群中,看著囚車上的他手腳被縛,在圍觀人群的竊竊私語中挺直了脊背。


他說沈家是無辜的,我信他。


四目相對,他衝我笑了笑,仿佛是叫我安心。


「姐姐。」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孩童舉了一朵芍藥到我跟前,「大哥哥送你的。」


我接過花,再抬頭時囚車已經走遠。


看熱鬧的人群散去,鄰家大哥急匆匆跑來,他說阿娘把腿摔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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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生病後也闲不住,趁我外出悄悄上了山。昨夜剛下過雨,她一不留神從坡上滾了下來。


年歲大了經不住折騰,阿娘臥床半年後終是去找阿爹了。


彼時大嫂已經懷孕,她無法再下地幫我。再三思考後,我把那幾畝地租了出去,用租金盤了間小鋪面,賣起豆腐來。


阿娘賣了一輩子豆腐,我耳濡目染也學了些本事,豆腐鋪子生意還不錯。


我每日晚上磨豆子白日賣豆腐,一刻不得停歇,倒是賺下不少銀子。


不用下地,我又變白了些,有客人打趣稱我為「豆腐西施」,我隻是一笑置之。


也有好心人要給我說媒,即便做過「典妻」,我也是ţũₙ十裡八鄉最勤勞能幹的姑娘,也有人看得上。


每當這時,我就會想起沈別之,他有沒有脫罪,過得好不好……


可惜京城距離沐陽上千裡路,我不認識厲害的人物,探聽不到消息,隻能先把自己的日子過好。


約莫是有點運氣,一個路過的商人看上了我做豆腐的技藝,提出與我合作,他出銀子我出技藝,五五分賬。


我稍加思索後應了下來。


很快我們的鋪子開了起來,我搖身一變成了村裡最富有的人。


有了銀錢,我才探聽到沈家已經翻案。


貴妃娘娘暈倒是宮裡有人動了手腳,沈家的酒沒有問題。


被查抄的東西、鋪面又還了回來,沈府一時間門庭若市。


操持沈府事務的是沈家的一個族老,沈別之一直沒有回來。


大概是見過了京城的繁華,不願再回到這個破敗的小地方。


13


又是一年秋風起時,阿兄通過鄉試,已是正兒八經的舉人老爺了。


我依舊忙著把「文清豆腐」的字號打出去。


文清是我阿娘的名字。


她做了一輩子的豆腐,被人叫了一輩子的「宋家娘子」,獨獨沒人記得她的名字。


我希望用這樣的方式記住她。


再次聽到沈別之的消息時,他已是新科探花郎,受了公主的青眼,即將成為高貴的驸馬爺。


剛得消息那兩日,阿兄與大嫂時時刻刻注意我的情緒,生怕我想不開。見我一切如常,才放下心來。


阿兄小心翼翼地問我今後作何打算。


我其實沒有想那麼多,隻念著沈家的恩情我算是還清了。


至於他落難之時的那句「等我」,也算不得承諾。


如此這般各自安好,已是不錯的結局。


便是這樣想著,第二日沈別之卻出現在我家門口,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


他的衣衫沾滿了泥土,眼底全是烏青,看起來像是奔波了好幾日。


「宋驚鵲。」他用沙啞的嗓音喚我名字,隔了好一會兒才接上下半句話,「好久不見。」


我引他進屋,給他放水沐浴,又找了身阿兄的衣服遞給他。而後走到院子裡,自顧自磨起豆子來。


他沐浴完一身清爽走出來,我的豆腐卻做失敗了。許久沒親自做,終是手生了。


就像我與他,此刻相對坐著,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們已太久未見。


「我不會當驸馬……」


「恭喜你高中……」


兩張嘴一張一合,話沒說完又重新歸於沉默。


「驚鵲,我說過讓你等我便不會另娶他人,哪怕那人是公主。


「你可願嫁我?」他認認真真地開了口。


迎著他灼灼的目光,我用力搖了搖頭:「不願。」


「為何?」他垂下長長的睫毛,低沉的聲音夾雜著些許失落。


我苦笑一聲,給了他回答:「因為我不愛你。」


天色漸暗,屋裡並未點燈,他的臉似籠罩在陰影中。


14


我未說實話。


去宋府那年我十七歲,而今已二十有二。


年歲漸長,也慢慢看清這世間尊卑分明的規則。如今的我雖掙了幾個銀錢,但在公主面前仍是一隻蝼蟻。跟她搶男人,我怕是嫌自己命長了。


等我想明白這些,便覺得拒絕沈別之才是唯一的活路。


那日之後,沈別之去了京城。聽說他入了翰林院,雖是正七品編修,卻是在天子跟前,前途不可限量。這也算實現沈家入仕的願望,若是夫人泉下有知也當安心了。


日子就這樣過著,沒等來沈別之與公主大婚,卻等來他再一次跌落的消息。


聽說他說錯話觸怒龍顏,不僅丟了官,連公主也厭棄了他。


我坐著馬車路過沈府時,喜慶的燈籠已經被取下,連門口的石獅子都倒了一隻。


大起大落,莫過於此。


「下去看看吧?」與我一起做豆腐生意的楊修文開口,他知我曾在沈府待過。


我們緩步走到門前敲了敲,沒人應答。


推門進去,院內灑掃一清,處處掛著大紅燈籠與紅綢,像是要辦喜事了Ṫů₅。


本該在京城的沈別之卻突然從假山後走了出來。


「人我給你帶到了,吃喜酒時莫忘了我。」楊修文挑著眉,搶先開口。


我怔住了。


楊修文與沈別之竟是舊識,那他當年專程找上我,定是受沈別之所託。


待楊修文走了,沈別之突然走近,那張俊得過分的臉逐漸在我眼前放大,眼看就要貼上來,我趕緊推開了他,驚恐大叫:「沈別之,你做什麼?」


「我知你心悅我。」他勾了勾唇,眉眼中多出幾分柔軟繾綣,「你阿兄都與我說了。」


「而今我已拒了公主的婚約,自請成為沐陽縣縣令,再也不會離開。


「你嫁我,好不好?」


我抿著唇未出聲,沉思片刻後問他:「你想娶我, 是因為感激還是喜歡?」


沈別之盯著我看了半晌, 籲了一口氣道:「我心悅你已久,你當真不知?」


他要我找出那封和離書。


跟著楊修文做買賣這幾年, 我陸續識得一些字, 故而能認出和離書上的時間, 是沈別之第一次問我喜不喜歡他那天。


我瞬間懂了蕭清姝送我的見面禮是何物。


原來在那個時候,沈別之就打算和離娶我。


「所以那次你拒絕我, 是以為我要讓你做妾?」沈別之張著嘴巴看著我, 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自覺理虧,卻還是揚起不服輸的臉:「誰叫你不說明白?」


「那你可願嫁我?」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沉靜墨黑的眸子裡,噙著溫柔的笑意。


我輕抿著唇,點了點頭。


15


聘禮第二日一早就抬到了我家, 沈別之似乎早把一切都準備好了。


定下大婚日子, 阿兄眼角眉梢的笑意根本壓不住。


他說,我終於如願了,若是阿爹阿娘泉下有知, 定會為我歡喜。


十六歲繡好的嫁衣, 終於在二十二歲這年用上了。


大婚前, 聽說沈別之來了好幾次, 都讓大嫂趕走了。她說,新人大婚前見面不吉利, 若想白頭偕老便耐心回去等著。


沈別之也不爭辯,隻把東西留了下來。


好吃的糕點, 精致的首飾, 帶著露水的鮮花……


他用這種方式表達著愛意。


成婚那日, 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阿兄紅著眼將我背上花轎。


五年前, 我怯生生進入沈府, 成為他的「典妻」。


五年後,我鳳冠霞帔與他拜天地,成為他的妻子。


那天晚Ṭú₆上, 沈別之似乎醉了。


他歪著Ṫú₍腦袋斜靠在榻上,雙頰泛紅,配上大紅色的喜服, 像個勾人魂魄的妖精。


四目相對間, 他眼裡湧著水光,伸手攬我入懷,溫熱的唇隨即貼了上來。


燈影綽約,紅帳翻滾, 他一遍遍喚著我的名字, 嗓音撩心入骨。


沉靜下來已是寅時, 我隻覺得腰肢隱痛。


沒想到像他這般瘦弱的男子,竟有這種力氣, 發起狂來像一匹脫韁的野馬。


擦洗完身子, 他拉著我走到院裡的荷塘邊。


正值夏至, 蟬噪蛙鳴聲不絕於耳。


清風拂過,他突然附耳過來。


「夫人,明月別枝驚鵲, 清風半夜鳴蟬,莫不是此刻?」


我仰頭,一輪圓月正懸掛在天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