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燃星火

第1章

我穿越的十五年裡,一直謹言慎行,不敢露出半分與別人不同的樣子。


然而,在我及笄的這一天,我娘拿出一本小冊子,告訴我,女兒家更要明理。


於是,她給我講獨立人格,講婦女解放,講德先生與賽先生。


黑色的字,越看越紅。


我的娘啊,你也是穿來的?


1.


我穿越了。


穿成個剛出生的小團子。


產婆把我抱去我爹那裡的時候,我爹臉拉得老長。


因為,我又是個女兒。


我還在襁褓裡,用盡了力氣擠了個笑容看向他。


滿院子的人嘖嘖稱奇,皆稱這定是天賜的父女緣分。


我老爹這才把我從產婆的手裡接過去,可算是有了點笑模樣。


從那個時候我便知道,穿越到古代做女兒,絕沒有古言小說裡那麼美好。


2.


在最初的幾年裡,我有時仍會想想那些古言小說裡的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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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覺前,想象著自己拿了大女主劇本的故事入睡。


但很快,封建時代向我盡情地展現了它的醜陋與恐怖。


我七歲的時候,被我娘送去了女學。


和我一起的還有李大人家十歲的女兒。


我最喜歡她繡的帕子,我衝她撒嬌非要讓她送我一條蘭花的,再送一條梅花的。


她把我當成黏人的小妹妹,笑著應了我。


隨即又紅著臉叫我也不要淘氣,好好學繡花,畢竟以後得給自己繡嫁妝。


我伸手戳戳她粉嘟嘟的臉蛋,逗她不知羞。


她氣得拿紙團丟我。


下學前,我和她約好,明天先繡那個蘭花樣的。


可是從那天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我想她,想問她那兩個帕子繡完沒有。


我去問夫子,夫子面色沉沉不語。


我想找她,卻發現自從來了這裡之後,我能看到的就隻有這四四方方的天。


後來,我聽丫鬟婆子嚼舌根,才知道。


她那天回家下轎時崴了腳,不小心摔在了旁邊馬夫的懷裡,那馬夫下意識伸手託了她的胳膊一把。


卻不想,被人瞧見了。


李大人怕她玷汙家裡門楣,當晚就叫人拿刀把她的手砍了。


3.


我得知消息後,在窗子前坐了一宿。


我想找點什麼東西紀念她,卻什麼都沒找到。


我沒有那麼幸運穿越到一個開放些的盛世,也沒能穿成王妃公主。


什麼宅鬥權謀,才子佳人都與我無緣。


或者說,與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女性無緣。


禮教與三綱五常,沉甸甸地壓在頭頂。


我怕疼,也怕死。


我不敢再有任何出風頭的想法,隻想苟住自己這條命。


4.


漸漸地,我的早慧與識禮得到了先生的認可。


畢竟我的靈魂已經三十多歲了,學東西總比別人要快。


我認真地背著女德與女訓,哪怕心底翻了八十個白眼。


認真地繡花。


認真地認命。


5.


我馬上就要及笄了,也該議親了。


先生對我識禮明慧的評價,成了我能盡量挑選一個好夫家的籌碼。


來說親的媒婆不少,有好幾個勳爵人家的子弟竟也來打聽我。


我爹第一次因為我樂得合不攏嘴。


天天自吹自擂他當年向我外祖家提親的決策多麼正確。


娶了我娘,他這個大老粗的武將也能生出個才女來。


我外祖家官雖然不大,但是世代文官清流。


我娘更是飽讀詩書,別有氣度。


6.


是的,別有氣度。


我從小一直覺得我娘的氣質和其他夫人不一樣。


我爹出去打仗,她利落地給他裝行李,從不哭哭啼啼,貼心程度完美。


我爹娶小老婆,她從不刁難,賢惠程度完美。


僕人犯了錯,她從不打殺,還經常放了奴籍出去,仁厚程度完美。


要說我爹如今官聲不錯,我感覺一半都是我娘的功勞。


但我總覺得,我娘,她心裡有事。


7.


直到我及笄當晚,我娘拿著個小冊子走進我的房門……


婦女解放、德先生與賽先生、三座大山、人的尊嚴、獨立與解放……


聽著我娘慢慢講述的聲音,我的大腦皮層忽然炸裂!


各種熟悉的詞匯讓我……


DNA 動了!


我一把抓住我娘的小手,幾乎是眼含熱淚地說出了那一句:「奇變偶不變?」


我已經想象出了我娘對出口號的下一句後,我們兩人抱頭痛哭的場景。


我一定要控訴她,娘,你把孩兒騙得好苦啊!


早知道咱都是老鄉,關起門來嘮嗑不行嗎?


8.


然而,上述場景並沒有發生。


我娘微微瞪大了水汪汪的杏仁眼,有些迷茫地看著我:「雞、雞什麼?」


9.


我也蒙了。


咋回事?


暗號不靈了?


10.


我抓著我娘的手沒松開,反而緊了緊。


「娘,你也是穿來的對吧,從現代社會穿越來的。」


聽到這話,我娘的臉色有些變化。


半晌她才幽幽嘆了口氣:「穿越,形容得還挺貼切。」


「隻不過,現代社會是?」


這回輪到我瞪大了眼睛:「娘,你從哪年穿過來的?」


「1940 年。」她看了看我的眼神,又補充了句,「民國二十九年,你呢?」


11.


我沉默了好久。


「我從 2023 年來,我從新中國來。」


12.


堂前有風起,那風似卷起舊時空裡歷經百年的時光。


兜兜轉轉地拂動我娘鬢邊的碎發,又吹過我的額前。


我娘的杏仁眼瞪得更大了,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手有些顫抖。


聲音也在抖。


「2023 年?那、那……」


我知她想要問什麼,喉頭也有些緊。


我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山河仍在,國泰民安。」


13.


我娘有些怔住了,杏仁眼裡閃過一些極復雜的情緒。


猛地抓住我的雙臂,臉上全是急切與希冀。


「小鬼子呢?」


「打跑了。」


「咱們贏了?」


「是的,我們贏了。」


「還打仗嗎?」


「不打了。」


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她的眼眶滾落。


砸在我的手上。


有些燙。


我感覺我的心口也有些燙。


「還有人欺負咱們嗎?」


「沒有了,再也沒有人敢欺負咱們,他們隻會忌憚,然後害怕我們。」


14.


我一直覺得我上輩子英年早逝,才活到 26 歲就被車撞死,太虧。


可我娘上輩子才活到 17 歲。


沒享過一天福,在貧瘠與痛苦中掙扎的 17 年。


我靜靜地聽著我娘給我講述她的故事。


才知道什麼叫作紙上得來終覺淺。


歷史書上短短幾行,就是他們的一生。


波瀾壯闊青史留名的隻有幾人。


大多數人都像我娘這樣,被滾滾前進的歷史車輪碾碎,成了亂世硝煙中的一抹灰。


她是當年的聯絡員,專門幫根據地的隊伍們傳遞消息與情報。


「剛打來的時候,我也怕。」


「可是我爹死了,我娘被他們欺辱完扔在路旁的臭水溝裡,我弟被他們用尖刀挑死,腸子流了一地。」


「從那以後我就不怕了。」


星星之火慢慢燎原到她所在的地方,她毫不猶豫地加入,然後被發展成了一名聯絡員。


我問她,她是怎麼就義的。


「他們把我抓了,想問我八路的據點,但我不肯說。他們就拔了我的指甲,又拔了我的牙,釘了我的手,又劃開了我的肚子。」


15.


我娘有些哭累了。


我摟著她,輕聲給她講了很多故事。


我給她講了侵略者的投降,給她講十月一日典禮上的禮炮。


我還給她講了鴨綠江岸的大雪,講了西南密林裡的硝煙。


還有上山下鄉,下海經商。


電燈電話,電視電腦。


手機平板,大廈橋梁。


講到詞窮,我扯了幾張紙,開始給她畫。


畫了一面大大的五星紅旗。


畫能飛上外太空的火箭,畫能修成大褲衩形狀的樓。


畫能裝下所有書的芯片,畫能在地下跑的列車。


我娘像個初學字的小孩一樣,眼巴巴地坐在一邊聽我講,看我畫。


我手舞足蹈地連比劃帶畫,她則努力地想象。


想象那些對我稀松平常,卻是她從未見過的一切。


等她實在想象不出來的時候,就會笑眯眯地說,「好,真好。」


她眼裡的情緒太復雜。


我看不懂。


但我想哭,我好遺憾。


遺憾不能真的讓她看到後來的新中國。


16.


天蒙蒙亮的時候。


我娘推開房門,拿了些黃紙在我的後院燒了。


她蹲在地上,整個身子就小小的一團。


她迎著火光,說著些什麼。


熱淚滴到火裡,那火反而更旺。


我猜,她也許是在和她當年的同志們匯報吧。


17.


馬車出了城門之後,我還是有些困得睜不開眼睛。


「娘,你要帶我去哪兒啊?」


我娘眨了眨眼睛,「根據地。」


「啊?」我來了精神,「娘,咋的,還有老鄉啊?」


「……」


下了馬車,面前是一處很普通的院子。


可進門後,迎接我的竟然是前年被發賣出去的王嬤嬤。


當時她不小心打碎了我祖母禮佛用的香壇。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祖母發了好大的火。


因為那香壇是她花了一百金求來的。


在佛堂前,祖母親自拿了鞭子狠狠地抽了好幾鞭,還要找人牙子把她賣去涼州做苦役。


我娘攔了下來,還發還了奴籍放她出府。


祖母覺得我娘忤逆,想讓她去站規矩。


幸好這事兒傳出去,人人皆誇我娘仁厚親善,祖母這才作罷。


王嬤嬤見了我高興得很,直誇姑娘長大了。


我見了王嬤嬤也高興,但更多的是好奇。


我覺得她好像活過來了。


以前在家裡做僕人的時候,總覺得她灰撲撲的,不是指人髒,而是指感覺。


而現在,穿的依舊是當初的素棉衣服,但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充滿生機。


王嬤嬤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訴我,當初她被趕出來之後,再沒有人家收她做奴婢,又沒有一技之長。


我娘找到了她,給她飯吃,還教她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