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長恨水長東

第1章

我是侯府家生奴才小紅,翻過年我就十九了,即將和一起長大的小廝賈奉成親。


可在大年夜那日,賈奉被活活打死在角門。


打死他的人是世子爺,吃了些酒,一時下手沒個輕重。


劉管事賠給賈奉爹娘十兩銀子。


於是我就隻好同賈奉的弟弟,賈安成了親。


洞房當日我們兩個對著大紅蠟燭,靜靜地望著對方。


「嫂子,咱們怎麼辦呢。」


我低頭看手裡的小布包,裡頭裝著十兩銀子。我捏捏銀子,輕聲道。


「咱們好好過,這五兩贖身,還有五兩,做個小生意。」


「好,都聽嫂子的。」


可是啊,天總是不遂我願。


1


大年夜下了很大很大的雪,我剛換好的新鞋踩在雪裡頭沙沙作響。


門口紅燈籠滅了,我踮起腳想著再點起來。


否則賈奉下了差事,必定會覺得我們沒有等他。


他木訥,雖然不會責怪,但心裡頭肯定默默地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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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了解他。


我踮起腳將燈籠取下,俯身撥弄裡頭的飛雪。


輕輕一吹,耳邊忽而響起嘈雜的聲響。


聽到有人說。


「不得了,打死人了!」


我連忙擱下燈籠,跑出去聽。


這一條都是下人們的耳房,巷子中間,嘴碎的老奴才已經開始說起來。


「世子進宮吃醉了酒,聽聞心情很不好。


「偏偏雪下得又大,正好趕上隔壁放炮仗!世子自個兒從角門進,不知怎的喊門硬是沒人開。


「有人去開,卻挨了窩心腳。世子在氣頭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接連踹了好幾下。等到人勸下,才知道,竟然已經打死了人!」


這事聽著叫我害怕,我忙縮回脖子。


雪花落在我的臉上,冰涼得緊。


「打死的是誰呢!」


「這不曉得!在場的那幾個如今都被侯爺叫走了,我也是聽說的。」


那老奴才眯眼,幹巴巴笑道。


「切,莫不是你胡謅的。」


人群漸漸散了。


「咱們府上對下人素來好,世子爺更是一等一的好脾氣,怎麼會打死人呢。


「甭說咱們這樣的門第,哪怕是那破落戶也不敢輕易打死人的,如今可是太平世道咯。


「必定是你吃醉了酒胡言亂語,我不信!」


那老奴才一個人在中間大聲嚷嚷,「你們不信就是,總之必然是真的。且看明日誰家當差的人回不來,便知道了!」


我往後退,卻因為失神一腳踩到那燈籠上頭。


紙被雪水沾上,有些軟了。


我趕緊撿起來,不知怎的心跳得厲害。


「阿娘,你能否去問問,今日死的究竟是誰?」


窗子晃動,有一兩股微弱卻冷冽的北風執著地從窗戶縫裡鑽進來,吹幹了我臉上的淚痕。


「你放心,他不會有事。


「今日他不在東邊角門當差,派的是守燈的清淨活。


「等卯時一刻開了鎖,準回來。」


阿娘拿帕子給我擦眼淚,油燈晃了兩下,卻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


「難不成現在就回來了。」


我匆忙站起身去開門,隻瞧見賈家伯伯站在外頭,臉像是被凍僵了一般。


我望著他,他卻不看我,隻是低頭。


好像很害怕我找他要人。


一串眼淚陷進雪地裡,融化出兩個坑。


「賈奉,他……沒了。」


2


事情同那老奴才說的一般無二。


素來脾氣溫和的世子爺一時心情不好,再加上喝得多了些。


「原是沒打算下死手。


「可巧世子爺當日穿的是一雙厚底靴子。


「賈奉也真是的,挨了打竟是一聲不吭……


「世子爺已經閉門思過,這封銀子是太太親手包的。」


我不解,他今日分明隻需要守燈,怎麼會跑去角門呢。


「他倒霉,正巧那夜守門的陳三跑去打牌了,好說歹說叫他幫忙。」


陳三,同賈奉是極好的兄弟。


我抬眸,隻瞧見陳三正跪在門口。


身上落滿了雪,他一個勁地打自己的嘴巴子。


臉早就已經被打得通紅。


「這不能怪他,陳三心裡也難受。」


我越過陳三,去看板上的賈奉,他身上已經冷得不像話,臉色發白。


他還在的時候,我總是笑話他黑。


「平日黑得跟炭似的,如今怎麼比我還要白了。」


我拉過他的手,瞧見他手上已經幹掉的傷口,不知不覺就哭了。


「賈奉,還沒和你說。今年我吃到了餃子裡的銅錢,他們都說隻要許願就能實現。


「我原本希望咱們明年能分一間大些的房子。」


我垂眸,將賈奉胳膊上的淚水擦走。


「現在我能不能換一個,換你活過來。


「好不好呀。」


3


願望是不能換的。


人死也不能復生。


賈家買了一口薄薄的棺材,趁著出太陽的空當把他下了葬。


我將他送我的銀镯子偷偷塞進那口逼仄的棺材裡。


镯子不大,很薄很輕,就好像賈奉這一生。


我們兩個自幼一起長大,還在襁褓中時便定下了姻親。


他沉默寡言,唯有見到我的時候,眼睛總是笑得眯起來。


「喜歡小紅。」


我問他喜歡我什麼,他將手藏在袖中,頭低得很矮。


「我也不知道。


「我隻知道……」


他抬起頭了,眼睛亮晶晶的,努嘴認認真真地對我說。


「我會努力賺錢,讓你過上好日子。」


賈奉原本跟著他老子在外頭掃大街,是為著多攢點錢娶我,才求爺告奶,尋了一門宅院裡頭的點燈差事。


其實他這樣的性子,哪裡適合進去伺候主子。


那麼傻,被踢得全身是傷都不敢吭聲,活生生給人打死。


我又擦了擦眼淚,這幾天總是哭,感覺眼睛看東西都看不清楚了。


「小紅。」


阿娘走進來,手中端著我愛吃的甜食。


瞧著應該是大廚房剩下的軟酪。


門打開的時候,一絲唱戲聲闖進我的耳朵。


對了,我險些快要忘記,今日是表小姐的十五壽辰。


早在一個月前老太太就吩咐了,定要給表小姐大操大辦。


「她們怎麼還可以這樣高興呢。」


我將那碗軟酪推開,哭著捂住耳朵。


阿娘坐到我跟前,拿下我的手,輕聲卻鄭重。


「這世上甭管死了誰,隻要你不是皇上皇後,都不重要。


「難不成你能叫表小姐為了奴才不過生辰嗎?


「她也隻有這麼一回生辰。」


我沒見過表小姐,卻聽小丫鬟們說過。


表小姐為人溫柔,從不生氣。她又沒了爹娘,闔府上下隻有老太太寵她。


她不容易,她今日生辰,應當聽戲快活。


我是丫鬟,隻是侯府的家生奴才,沒資格決定侯府今日能不能唱戲。


阿娘將軟酪重新放回到我面前。


「今天我和賈家商量了一下,年前我們兩家便已經過了禮。婚約也已經定下了,在管事那也過了冊子。


「賈奉雖然死了,可他弟弟賈安和你年紀也差不多。」


阿娘轉眸,看向榻上尚在喝奶的阿弟。


阿弟生了病,賈家的那筆聘錢,早就已經花在了他的藥上。


「小紅,你還是嫁過去。就嫁給賈安,他是個好的。」


4


哥哥死了,嫁給弟弟的事,很少見。


更何況是我這樣本來和賈奉有感情的情況。


可是家中沒有辦法。


畢竟五百錢的聘錢,從哪裡去找呢。


爹娘每月隻得一百文,其中大半都要給弟弟拿去買藥喝。


即便如此,弟弟的病仍舊不見好。


阿娘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哭,我答應下來的那天夜裡,我卻聽到阿娘在後頭天井裡頭哭得不成樣子。


她把下唇都咬出了血,回來的時候卻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遞給我一枚銀簪。


「出嫁的姑娘,總要戴些首飾。」


這簪子,是我們家尚有餘錢時,阿爹瞞著她買的。


買回來時,阿娘很生氣,罵阿爹不會當家。


可當時阿爹隻憋出一句話,「當初我們兩個成親,弟妹有,你沒有。」


阿娘當時愣住了,再不說將銀簪子賣了的事。


如今她唯一珍惜的東西,就這麼給了我。


出嫁時已經是春天了。


因為還在喪期,故而並沒有貼大紅喜字。


賈安還比我要小一些,他十六歲。


整個人瘦瘦長長的,和竹子似的。


我們兩個對坐著,屋中除了那一對大紅喜燭,其餘東西都是白的。


賈安有些緊張,他挑起我的蓋頭,遞給我一包東西。


「這是爹給我的。」


那是一個小小的,藍色的布包。


我認識,是我親手給賈奉做的。


那時我和賈奉剛確定彼此心意,我想著總要送他些什麼。


我實在心疼他大半夜還要在府上點燈,原本要給他做一雙鞋子。


但鞋墊子有些貴,要五十文。


賈奉說什麼都不要我的。


「如果你真的想送我什麼東西,那給我一個荷包吧。」


荷包也好,更像定情之物。


我特意去找專門給姑娘小姐們做衣裳的一等丫鬟香玲。


她瞧不起我,說什麼都不許我進屋。


我便靠在門檻外頭,拿眼睛瞄她手邊的漂亮綢緞。


「好姐姐,你若有不用的碎布頭,能否賞我一些。我不白要,我給你洗衣裳。」


她翹著蘭花指,拿了一塊碎布丟給我。


「上不得臺面的討債鬼,我且問你,你要這麼好的布做什麼。」


「給人做個荷包。」


我連忙將布接了塞到貼心口的位置。


卻聽到她笑話我,春心萌動,小丫頭片子想男人了。


說罷就笑個不停。


我紅了臉,腳步快了些。


可巧撞見回來的世子爺,我趕忙往回跑,生怕被世子爺發現我拿了他的布頭。


「欸,那是哪個丫鬟,怎麼見著我就跑啊。」


「世子爺,她是小紅。她啊,來找我們要布頭,給她男人做荷包呢。」


我停下腳步,眼睜睜看著世子爺走到我面前,伸出他的手來。


「什麼布,我瞧瞧。」


我隻好將心口的那塊碎布掏出來,皺皺巴巴疊在世子爺的掌心。


世子爺笑了,「這夠做什麼,我看你也實在促狹。人家既然要了一通,免不得要給能用的。」


說完,世子爺便隨意抽出一塊完整的可以做帕子的藍色花布給了我。


「你用這個,不容易皺。」


我連眼睛都不敢抬,恭恭敬敬接過那塊布。


世子爺擺擺手,「你在我這裡像隻鹌鹑,難不成我吃人。罷了罷了,快走吧。」


我提起裙擺往外狂奔,自此,再不敢進那春紅柳綠的院子。


5


當時我縫好這布包送給賈奉時,賈奉還特意感嘆了一句。


「世子當真是極好的主子。」


他大抵也沒料到,世事無常,他竟會死在這位極好的主子手裡。


我打開藍布包,裡頭有十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