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金玉
第5章
人又生得一副好皮囊。
頂著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將梁姨他們騙得團團轉,以為他是有什麼苦衷。
和昨晚咄咄逼人的那個宋引商,完全判若兩人。
他亦步亦趨跟在我身後。
進了屋,我將門關上。
宋引商便垂頭站在原地。
沉默了許久,我嘆了口氣兒,「你不是要和顧白棠結婚了嗎?還來項城做什麼?」
他不說話,隻是擰著眉,似乎在思考我的問題。
琢磨過來,宋引商像是被氣笑了,「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同那個女人結婚?」
他挑著唇,又像是恢復了往日的散漫模樣。
宋引商說,是顧白棠的父親當初出了軍費,他顧及著顧老的面子,對她一再容忍。
「為了那些從軍的兄弟,大小姐脾氣,也不是不能忍一忍。」
他說完,偷偷看了我一眼,「我沒有說你。」
簡直……欲蓋彌彰。
像是怕我不信,他賭咒發誓般:「對黎小姐,我是甘之如飴的。」
我自嘲地笑了笑,「所以,就在我生辰那天,給我那樣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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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引商皺了眉,「天地良心,黎小姐怎麼舍得這麼冤枉我?」
我怎麼可能忘了,那天早上的那一幕。
宋引商小心翼翼解釋著:「那晚的作戰室裡,至少有十多個人,我那天喝了酒,怕燻著你,想著在沙發上睡一會兒,再回去陪你過生辰。」
「其他人先走了,不過打了個盹的工夫,一睜開眼,就看到顧白棠那副鬼樣子。」
「你的生辰,我不敢忘。我隻是有點兒吃醋,你和那個姓孟的……」
宋引商說,肖姨經常看見孟秉筆送我回家。
他不是不知道肖姨挑撥離間,居心不良。
宋引商大概是把這三年的話全部倒了個幹淨。
等解釋完所有,他才垂了眼眸。
我有些難以適應,面前這個做小伏低的宋引商。
閉了眼,幹巴巴地解釋道:「我和孟秉筆不熟,那天的宴會幫他的忙,隻是為了賺錢還給你。」
宋引商怔了怔,看著我的眼睛,忽然笑了。
他很鄭重道:「我一無所有的時候,被你收留了,欠你的,這輩子都償不清,我們之間,也從來隻有我欠你。」
我的心情因為他的話有些復雜,終於願意去嘗試觸碰自己一直不願意揭開的傷疤。
「宋引商,那時候,我沒有丟下你。」
我低著頭,不敢再看他。
這些年,所有人都以為是我為了那十根金條,將他拋下。
可我隻是因為遭遇的事情,太過難堪。
宋引商摸了摸我的頭,語氣有些艱澀:「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他彎腰湊近我,「我隻是在賭氣,恨自己給你給得不夠多。」
他握著我的手,指腹狀似不經意地蹭著我的掌心。
「這幾天,我反省了,如果遇見你的一開始,就把心掏出來給你看,我們之間是不是不用走到這一步?」
我錯愕地抬頭,對上宋引商炙熱的視線。
我別扭地移開目光,紅著臉問:「你從哪裡學的這些亂七八糟的話?」
宋引商勾起唇角:「專門為你學的。」
他換了一種方式,手指穿插進我的指隙。
十指相扣,溫度在彼此的掌心逐漸上升。
我的心劇烈顫了一下,隨之而來的是更猛烈地跳動。
洋大夫說這是心律不齊。
我疑心自己又生病了。
19
我們的和好,梁姨似乎一點兒也不驚訝。
她不清楚宋引商的身份。
隻知道他這幾天一直在找我。
身上的衣裳破了都沒察覺。
叫宋引商快去洗一洗。
梁姨找了一套常叔年輕時候穿過的幹淨長衫,叫我給宋引商送去。
屋子的屏風背後,宋引商在沐浴。
他這些年一直不習慣別人的伺候。
我站在屏風前,小聲開口:「梁姨讓我給你送衣服。」
將手裡的衣服搭在屏風上,我聽見裡面窸窸窣窣的聲音。
正準備走,宋引商卻喚我的名字:「黎悅?」
我停住腳,宋引商也從屏風後出來。
眼前的男人襟口微敞,漂亮的鎖骨若隱若現。
我手足無措地愣在原地。
桌上的煤油燈驟然擦亮,一抬頭,宋引商正好整以暇地看著我。
「黎小姐,在想什麼?」
他的頭發還在滴水,唇上沾著一點豔光。
我向來曉得,宋引商是很好看的。
這樣的宋引商,也無疑是讓人心動的。
脫口而出的話卻是:「你把衣服穿好。」
「好久沒穿過長衫,不知道怎麼系?你教教我。」
他答得理所應當。
我的臉越漲越紅,這要怎麼教?
「你自己處理吧。」
我下意識想逃離,卻被一隻手攬住腰。
宋引商湊近我的耳朵,嗓音喑啞:「真不會。」
我抬頭,看見他的眼神無辜又可憐。
仿佛又看到很多年前,那個身影伶仃的少年揚起頭,「小姐,您帶我回家吧。」
那時候的我太天真,語無倫次地解釋:「我爸爸隻讓我出來買新衣,可不許我買個人回去。」
少年眼尾垂下一點兒,眼裡的一簇光驟然熄滅。
他低低嘆了口氣,「這樣嗎?」
我就心軟得一塌糊塗。
眼前的男人和記憶裡少年的模樣交疊在一起。
宋引商喟嘆一聲:「還真是拋媚眼給瞎子看。」
20
那晚,我將過去的事情一點點講給他聽。
他沉默了很久,吻上我身上那些疤痕,「一點兒都不難看。」
「是嗎?」我低頭,這些我自己都嫌棄的疤怎麼會不難看。
宋引商卻道:「我不會贊揚這些傷疤漂亮,因為想起這些加諸你身上的痛苦,我就恨不得將那些人送進地獄裡。」
「但這些,是小姐勇敢的軍功章。」
他要吻我,我下意識抗拒:「我們已經兩清了。」
宋引商卻迫著我抬頭看他,「黎悅,你試著再講一句呢?」
那晚,理智被我們統統被丟了個幹淨。
我的聲音也淹沒在滾燙細碎的吻裡。
宋引商說要重新舉辦一場婚禮。
「邀請梁姨,邀請常叔,再邀請梁姨的那個小蘿卜頭……」
我遲疑道:「宋司令會準許嗎?」
宋引商像是不滿我這個時候,還在分心想這些。
他含糊道:
「那個人已經和我毫無幹系了。」
他猝不及防加深了這個吻,「那些人不是我的家人,我的家人,從來就隻有你。」
尾聲:
找到黎悅的那天,是宋引商晦暗無光的日子裡,最燦爛的一天。
還真是燈下黑。
她就在樊城。
在陰詭的地獄裡受折磨。
愧疚幾乎日日壓在心頭。
他躲著不見她。
隻要看見黎悅現在的模樣,宋引商就會想起曾經那個喝藥都怕苦的小姐。
他很清楚,自己和宋老司令之間,沒什麼父子親情。
他的存在,也不過是老司令年事已高,怕整治那些人給自己的親兒子留後患,有些事總要外人去做。
找回宋引商這個私生子,是讓他做磨刀石,給自己親愛的兒子鋪路。
這三年裡,老司令就教會他一樣。
想要什麼,就要為之付出代價。
恰如黎家出事的時候,宋老司令要接他回去,那時候宋引商多天真,說要陪黎大小姐遠走高飛。
高高在上的宋老司令命人給了他十根金條,說從此沒有他這個兒子,他也算仁至義盡。
後來,宋引商弄丟了黎悅。
他記得,那時候,他捧著那些金條,對他的小姐說:「別怕,我們有錢了,往後你還可以過從前的日子。」
他們相互依偎,隻有彼此。
可一覺醒來,黎悅丟了。
宋引商一直都清楚。
他的小姐怎麼舍得拋下他。
也慶幸自己那可恥的身份,能給她換來傍身的錢。
直到手握權柄,他一點點地查,才知道那晚,黎悅被人盯上,金條落在那伙歹人手裡,他們搶了錢,連人也不放過。
和黎悅成婚後,宋引商一刻也不敢停歇。
他很清楚,隻有坐在那個位置,才能將那些傷害過她的人一個個找出來。
所幸,那些人的手上也不幹淨。太多合理的理由,可以讓他們受到應有的懲罰。
宋引商很清楚,黎悅遲早有一天要尋仇的,他的小姐最是睚眦必報。
但他怎麼會允許,那些骯髒的血弄髒了她的手?
宋老司令的眼神也從純粹的利用變得欣賞。
可後來,宋引商終於找回了她。
有時候,他寧可她是真的丟了他,拿了那筆錢,如果可以過得更好,他也心甘情願。
可是再見面的時候,那個最最離經叛道的小姐,那個從來不知道「乖順」兩個字怎麼寫的黎悅變得逆來順受。
他記得黎悅從前很驕傲的。
她學堂裡的同學奚落來接她的宋引商沒見識,連咖啡都沒喝過。
黎悅當著所有人的面,將那苦得要命的東西潑了,「喝不喝得慣,隻在於個人習慣,我也不喜歡喝這種洋玩意兒。」
事後,她氣鼓鼓地衝他發脾氣。
「你是啞巴嗎?他們嘲笑你,你就不會反駁嗎?」
可那時候的宋引商隻知道沉默,對著她,眼觀鼻,口觀心。
黎悅對他生不了太久的氣,就小大人似的踮起腳,溫柔地哄:「她們都是小孩子,你不要放在心上。」
宋引商這才笑了, 摸著她的頭發,很認真告訴她:「我不會生氣。」
他根本不在意別人的嘲笑和奚落, 隻在意這麼蠢的宋引商, 黎悅會不會嫌棄。
宋引商以為, 過去的那些經歷, 她不說, 他不提, 時間就能淡去那些傷疤。
畢竟那些是小姐不想讓他知道的。
顧白棠出現在作戰室的那個清晨, 他突然很恨這個不識好歹的女人,也恨為了和黎悅賭氣的自己。
他反反復復地想,黎悅怎麼能就一點兒也不生氣呢。
他強壓著怒火, 對顧白棠說:「再一再二不再三, 你是個很優秀的人, 何必拘泥於宋某一方天地?」
也許是顧白棠終於看開了,兩天後, 她將一切和他攤牌。
他才知道, 背著他,黎悅受了多少委屈。
他想,總要裝得乖一點兒吧。
曾經的小姐最吃這一套。
所幸,她還是那個心軟的黎悅。
他們解開誤會, 重歸於好。
那一晚的夢, 頭一次是甜的。
他又夢見那時候, 他被名義上的母親緊緊勒住脖子, 女人笑得瘋癲:「你是我偷來的。」
宋引商掙脫開,跑了出去, 天大地大, 卻不知道去哪兒。
連著好幾天,身上的衣服破得同乞丐也沒什麼差別了。
有好心人丟給他一個饅頭。
他伸手去撿, 眼前卻投下一片影子, 又來了人。
宋引商以為又是那群拉幫結派的乞丐來搶食物, 他下意識護住頭,也不敢再去搶。
可是餘光卻瞥見了一雙繡鞋。
他仰起頭,看見眼前女孩兒眼裡最不諳世事的天真。
澄澈明淨的眸子, 讓他頭一次覺得自己髒。
所以在她指著地上的饅頭問:「這是你的嗎?」
他惡劣地揚起唇:「是分給你的啊。」
這麼嬌滴滴的小姐,她大概會氣得大發脾氣。
可她的聲音很好聽,宋引商太貪戀那點兒溫暖, 想要多聽幾句,哪怕是罵聲。
黎悅卻因為他的話,整個人都愣住了。
誰知道,宋引商卻瘋了。
「(他」將那塊饅頭上的髒皮撕了下來, 塞進嘴巴裡,囫囵咽下去。生怕他以為她在嫌棄,急切地又把剩下幹淨的饅頭芯重新遞給他:「我吃了, 謝謝你。」
宋引商愕然地抬頭看她。
他聽見自己的聲線顫抖:「小姐, 可不可以帶我回家?」
女孩兒下意識搖頭:「我爸爸隻叫我出來買衣裳,可不許我買個人回去。」
宋引商自嘲一笑,也懊惱自己的得寸進尺。
可當他重新縮回檐下。
很意外地, 那雙繡鞋的主人去而復返,朝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宋引商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光。
他的神明心軟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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