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枝可依

第7章

天空中又開始飄雪,我淡淡道:「上一輩的恩怨已經伴隨著他的死亡結束了。」


「多謝。」


元妃目送著我們離開,韓朗始終沒有和她告別,甚至沒有回過頭。


在他的帶領下,我們一路暢通無阻,隻是快要出宮時,突然湧現了一大批侍衛。


領頭那個將軍打量著我們,問:「你們是做什麼的?」


韓朗上前和他交涉,悄悄從袖子裡掏出一件東西遞給他,笑道:「將軍辛苦了,大過年的還要勞煩您守衛著王城的安全。」


那將軍臉色一變,立馬變得恭敬起來。他正要再說些什麼,不遠處突然響起一陣嘈雜聲。


「走水了!走水了!」


將軍帶著侍衛立馬趕了過去。


我們又走了一段路後,韓朗突然停了下來,柔聲道:「溫姑娘,朗就送你到這裡。你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很快就會出去了。」


「你要做什麼?」


他回頭看向東南方向,那裡火光衝天,「朗要陪著阿姐。」


「可你這樣豈不是辜負了她一片苦心?」


「所以朗要騙著她。」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溫姑娘,沒有家的人怎麼能活下去?」說完他趁我沒有防備,突然喂了我一顆藥丸,說:「不是毒藥。」


我想要強制帶他走,卻被他輕易躲過。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隔著一段距離向我輕輕揮手,「走吧溫姑娘,外面有人正在等你。」然後轉身往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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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著那條路一直往前,宮門近在眼前,我忍不住狂奔起來,快了,快了,我就快逃出來了。


我就快見到他們了!


最後一刻,我終於跑了出去,厚重的大門就在我身後緩緩合上。


我還沒來得及高興,胸口突然一痛,我低頭一看,羽箭穿過了我的胸膛,伴隨著煙花聲響,我慢慢倒在地上。


煙火明明滅滅之間,城門上一道執弓的白影轟然倒下。


新年了啊。


此起彼伏的煙火爆竹聲蓋住了所有的呼喊聲,我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在一點一點地流逝。


最終還是,被困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一陣腳步聲,熟悉的聲音終於出現。


「枝枝妹妹,怎麼會這樣?發生了什麼事?」溫辛把我抱在懷裡,手足無措地看著我,「這些年你去了哪裡?」


我問他:「哥哥,我要死了嗎?」


「不要胡說,你會好起來的。」他小心地避開我胸前的箭,想要抱起我,「我這就帶你去找大夫,沒事的,你會沒事。」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我笑了下,說:「不會的,我要死了。」


「我好累。」眼前白茫茫一片,好像下雪了。


「枝枝你不能睡,祖父溫誠在等你回家,還有南緒,他馬上就來了,你不能睡,你睡著了就看不到他們了。」


「他們一直都在找你,在等你回家,你不能這麼殘忍枝枝,我們都在等你。」


我已經沒有多少力氣,眼淚忍不住流下來,太多的話化作一句,「我很想他們。」這些年無時無刻不在想。


「對不起啊,告訴他們,忘了我。」


以前我最怕被人遺忘,最後那一刻,我卻想讓他們都忘掉我,最好能忘個幹淨。


這一生,我欠他們太多,過得也不太好。


我也想全部都忘掉。


何南緒趕到的時候,溫華枝躺在溫辛的懷裡已經沒了氣息。


溫辛悲痛道:「南緒,枝枝妹妹她已經……」


何南緒的眼睛還沒好,他甚至看不清溫華枝的臉。他踉跄一步從溫辛手上接過溫華枝,在寂靜的大道上慢慢往回走,他喉頭一緊,鮮血從嘴角溢出,「夫人,帶你回家了。」


那短短的一截路,他好像走了長長的一生。


他眼前一片模糊,他回想起他和溫華枝之間,從來都是聚少離多,而最終連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


17


我醒來時,入目的是藕色床帳,我一陣恍惚,是我沒有死,還是發生的種種事情隻是我的一場夢。


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在桌邊打著盹兒,我輕輕推開門走出去,入目的是一條長廊,長廊上方大團大團攀附著的紫藤花開得正好,沿著廊檐似瀑布垂下,偶有風吹過,清香入鼻來。


我看到祖父站在一個房間外面,他輕輕敲了門,說:「荷香吾妻,一別十七年,我回來了。」


我上前幾步,現在好像在祖父的老家覃川。


祖父聽到後面的動靜飛快地轉過身,他的頭發已經白完了,看起來老了許多。


他看見我時,顫顫巍巍地說道:「我以為,你們都不要我了。」他蹲下去捧著臉嗚咽,像是一個被拋棄後無助的孩子,「你們都不要我了……」


在我的記憶裡,祖父一直都是堅強樂觀的,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教我不囿於過往努力往前走,最終他還是被困在裡面出不來。


「沒事了。」我努力忍住眼淚,故作輕松道,「祖父,我這不是好好的嗎?以後都會好的。」


他抹了眼淚附和道:「是呀,都會好的。」


後來我才知道,我沒能死掉是因為韓朗的那顆藥丸護住了我的心脈。但我沒想到雲俢晏也沒死,他在昏迷了半個月後就清醒了。


祖父並不知道我和雲俢晏之間的事,紫月宮的大火燒了整整三天,將一切都燃燒殆盡,不僅抹去了元妃和韓朗存在的痕跡,也掩蓋住了雲俢晏罔顧人倫的事實。


雲俢晏對外宣稱,元妃因過去的恩怨將我囚禁於紫月宮中折磨,在他發現後,元妃不顧往日夫妻情分對其痛下殺手,又在射殺我後畏罪自殺。


這話實在很難讓人相信,但又好像是有點道理,但兩邊都死無對證,再匪夷所思都隻能選擇相信。


元妃還是用情太深,隻燒了紫月宮。她曾和我說過,雲俢晏曾逼著她親眼看見親人被殺的場景,然後又把剩下的最後一個親人,也就是韓朗閹了後放在她身邊。


我本以為她會很恨雲俢晏的。


我在下葬前夕突然有了呼吸,祖父雖有疑惑,但並沒有和任何人說,他先是秘密把我帶出王城,而後又尋了個和我身材差不多的已經死掉的女子下葬。


在雲俢晏能上朝時,又是一頓痛哭,哭我祖母,哭我爹娘,哭他白發人送黑發人,又哭我,幾次暈倒,惹得朝臣們淚眼漣漣,最終成功地告老還鄉,


除了他沒有人知道我還活著。


這兩年來,祖父遠離王城,改名換姓帶著我四處尋找名醫,可是始終不見我醒,最後一個大夫直接就說,若是我這個月再醒不來就永遠也不會醒了,所以才會帶著我回到覃川。


祖父在院子裡修剪花枝,原本負責照顧花草的啞叔家裡有事回去了。


他嘆息一聲說:「你祖母最愛花了,有時愛花勝過愛我。」


他們相識於微末,相守於亂世,陰陽兩隔於太平盛世。


而我對祖母的記憶隻有一個模糊的影子。


她離開時,我太小了。


「哎喲。」祖父放下了手中的修枝剪,朝我努努嘴,「有人來了啊。」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個眼敷白綾的少年站在長廊裡,和煦的陽光穿過藤蘿縫隙撒在他臉上,花影斑駁,四月裡盛放的紫藤蘿瀑布竟比不過他半分。


少年對著我的方向緩緩道:「在下何南緒,字寄思,滁州人士,敢問姑娘芳名?」


風吹落紫色花瓣,吹起少年的青絲,我突然明白了很久以前他說的話,天上地上,唯他一人。


「覃川溫華枝。」


他委屈道:「這一路上我想了很多相見的場景,抱頭痛哭,對面不識,唯獨不是這樣,你太淡然了夫人,這樣顯得為夫很不穩重。」


我挑眉問:「那怎樣才能顯得你穩重?」


他張開雙臂,回:「最起碼你得撲到我懷裡。」


「是這樣嗎?」我撲到他懷裡,他滿意地點點頭,然後緊緊抱住我。


「還不夠?」


「?」


「你還得親親我。」他低下頭微微嘟起嘴巴。


我推開他的臉,用他的話噎他:「那不行,這樣顯得你太不穩重。」


他親在我的手心上,耍起了賴皮,「夫人穩重就好。」


「……」


?


雲俢晏番外


雲俢晏醒來的時候已是半個月後,兩處傷口已經結痂,他捂住胸口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腦海裡兩個人的身影慢慢重合在一起。


無論是雲瓊還是溫華枝,都變成了雲煙散去。


他誰也沒抓住,誰也沒得到。


在皇後到來時,他掩去眸中所有情緒,從容不迫地從床上坐起來,又變回了那個深不可測的帝王。


他封鎖了瓊華宮,昔日受盡恩寵的瓊華夫人在一夜之間消失不見,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


從那以後他時常會心口疼,但不會找太醫醫治,因為這是溫華枝留給他唯一的東西,這是她的恨。他始終固執地認為溫華枝是愛他的,無愛哪有恨。


三年後,他收到暗衛的消息,滁州何府出現了溫華枝的身影。看到紙上瓊華夫人四個字時,執筆的手控制不住開始顫抖,他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氣,細細密密的疼痛一點一點蠶食他的心髒,腦子卻越發的清醒。他清楚地知道,溫華枝死於承天門下,死於春和七年的新年,死於他特意為她準備的滿城焰火中。


可他還是去了,沒有絲毫的猶豫。


滁州大街上,他看見何南緒牽著一個蒙著面紗的女子的手從橋上走下來,那身影像極了溫華枝。他疾步走過去,想要一看究竟,卻被何南緒察覺到了。


「皇上這是在做什麼?」何南緒快速擋在那女子前面,遮住雲俢晏的視線。


雲俢晏並不把他放在眼裡,招了招手立馬有一大群侍衛上前將何南緒按在地上,那女子受驚般站在原地不動。


他深深地凝視那個女子,眼睛, 那雙眼睛,是溫華枝。


他把手放到她的臉上, 手卻不由自主的開始顫抖。會是溫華枝嗎?他明明看到羽箭穿過她的胸膛,面前的這個人會是她嗎?


「雲俢晏,你要做什麼?」何南緒紅著眼睛幾乎是怒吼出聲, 「你放開她!」


雲俢晏瞥了一眼何南緒,毫不猶豫地揭開面紗,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他腦海一片空白。


第二天,我身邊的人又換了一批。


「□-」即使她們有九分相像,可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雲俢晏表情有些茫然地把那個女子放開, 他突然發現溫華枝是溫華枝, 雲瓊是雲瓊, 她們沒有一點相像,她們都是獨一無二的。這一刻他不得不承認,他以前覺得她們的性子一樣隻是他用來掩飾自己早已愛上她的借口。 他愛過雲瓊,可他也愛溫華枝。


一個是他年少時唯一的光, 一個是他陰暗內心裡至此的救贖。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何南緒,帶著憐憫的目光, 淡淡道:「真可笑,再像又如何, 世上再也沒有溫華枝。」他是在告訴何南緒, 同樣也是在告訴自己。


他示意侍衛把何南緒放開, 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將那個女子送回到何南緒身邊。


雲俢晏看著那女子撲進何南緒的懷裡,而何南緒死死地瞪著他, 喃喃自語:「溫華枝,你輸了。」


在往後的漫漫歲月裡, 隻有他才會一直愛著她。


可他卻不承認是自己毀了她,將一個宛如朝陽般鮮活的生命親手殺死了。他把所有對溫華枝的愧疚愛意歉意等等一切復雜的感情都化作對她深深的愛意。他知道隻有這樣,他才能活下去,他在騙自己。他是懦弱而不堪的。


那天晚上, 他少見的夢見了溫華枝,她站在承天門下,身上是紅衣也掩蓋不了的清冷,她的目光越過他看向遠方。就和她活著的時候一樣,她從來就不會看向他。


醒來後他的心口一陣一陣的痛,疼痛沒能讓他清醒, 反而讓他更加偏執,他秘密命人挖了溫華枝的墳, 帶回她的骨, 日日相對,夜夜相擁而眠。


十五年後, 雲俢晏彌留之際,他的頭發已經斑白,臉上也有了皺紋。瘋魔了大半輩子,他老了也清醒了, 渾濁的眼睛看向深色床帳上墜下的明黃色穗子, 終於決定放過溫華枝,也放過自己。


他吩咐近侍道:「枝兒一生想要逃離我,假使孤要她合葬, 她定是不願的, 你把她送回去吧。」


說完這句話後,他疲乏的閉上眼睛,再也沒了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