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
第2章
父女情深,莫過於此。
8.
太子妃新喪,太子府一片缟素。
三皇子前來吊唁,神情悲痛,幾欲昏厥。
我上前一步扶起三皇子,他眼底的悲痛一閃而過,隻剩下精明與算計。
「錦繡,你看,林明穗生前是他的棋子,死後如此惺惺作態,不知明穗泉下有知,會如何想。」
太子一身素白衣裳,雙眼通紅,眼下是早上命我用眉黛替他描繪的極重的黑眼圈。
憔悴不堪,悲痛欲絕。
言官用衣袖抹著眼角,武官垂下頭去沉默不語,好一個千裡孤墳無處話悽涼,可憐的太子妃早喪,那鍾情的太子幾乎塵灰滿面,鬢發生霜。
帝王家的人最不需要情感,隻需要利益與利用。
可他不也是在惺惺作態。
不知太子妃是否參悟了這一點,死後看見丈夫與愛人都是如此,會不會感嘆自己命運多舛。
9.
太子為了繼續表演自己的深情,白天茶飯不思,到了傍晚便會命令我去廚房去給他找點吃的,以慰藉他的飢腸轆轆。
這次我到了後廚,卻看見了一個圓臉廚娘正拿著刀,畏畏縮縮地追著一隻神氣的雞。
「你別跑!今晚要喝雞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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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回來,就一下,不疼的!」
「沒事沒事,我會給你念往生咒的!」
我不禁覺得好笑。殺個雞,怎麼這個廚娘還這麼多廢話,若是殺人,她一定會死於話多。
我嘲笑她的天真與善良,同時卻感到妒火中燒,她怎能如此愚蠢與純真。妹妹,這世道可是吃人的。
我走上前奪過她的刀,她傻愣愣地看著我。我一把扔出去,雞頭與雞身被分為兩段,神氣的公雞倒在了地上。
我自小投壺極準,極用力。
「去吧,去燉湯。」
她依舊傻愣愣地看著我:
「女俠……!」
女俠?我可不是女俠,我是殺人犯,我剛殺了大將軍,我馬上還要殺另一個人。
「太子要喝雞湯,你還不快去燉?」
她提起沒了雞頭的雞,飛快地跑進了廚房裡面。
「我叫春華,女俠你叫啥?」
她把漂亮的尾羽一根根拔掉。
「錦繡,那可是個好名字。」
她一刀劃開了雞的胸膛,汩汩的鮮血流出來。
「錦繡女俠,你是在太子眼前伺候的嗎?」
白色的骨頭與猩紅色的肉被她扔進兩個盤子裡面,骨頭上幹幹淨淨,一絲肉渣也沒有。
「我家以前就是做白切雞的,可是殺雞這種事情都是爹爹和阿兄來的,我和娘隻會做雞,不會殺雞。」
她在巨大的鍋裡放入生姜,枸杞,人參。
「女俠讓你見笑了。」
「嗯?我爹病了,所以我籤了三年活契來太子府幹活。太子人可好了,一次性給了我三年的錢,加上阿兄的積蓄,我爹有救了。」
「我娘還能買個新衣裳呢。」
「你先嘗嘗,剛出爐的第一碗雞湯,最好喝了。」
白色的碗,散發著濃厚的鹹香味,厚厚的黃色的油脂漂浮在上面,圓臉的廚娘臉上有亮晶晶的汗水,她漆黑的眼睛亮晶晶,她的笑容也亮晶晶。
我用勺子舀了一勺,果然唇齒生香。
10.
太子也很滿意春華做的雞湯,甚至還賞賜了春華一筆銀子。
春華高興地拉著我,和我講太子在民間行善積德的故事。
這太子,是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沒有母族,沒有友人,沒有軍權,也沒有群臣願意結交他,沒有強大的母族的皇子,注定是政治的犧牲品。
但他在民間有極好的名聲與聲望。
當今太子展蘅仁德無雙,常常在民間微服私訪。冬日施粥夏日施藥,飢年建流民所,豐年免賦稅徭役,民間常言,有儲君如此,實乃國之幸事。
大火前,太子積石如玉,列松如翠,玉山將傾也不過如此。
就算大火毀去了太子容貌,但太子依舊是太子,隻不過是白璧無瑕惹得上天嫉妒,白璧微瑕才是人間常態。
再者,太子現在戴著金色的面具,更顯華貴威儀。
「太子可真是頂頂好的人呢。」
可惜春華不知道,這頂頂好的人,是個殺妻的暴徒。
冬日施粥,是因為他搶在年關之前就囤積了大量的糧食,再高價賣給城中商鋪;
夏日施藥,是因為他將有疫病的豬羊,投入了河流的上遊;
飢年建流民所,這倒不假,但那些流民都被以工代賑的幌子騙去了礦山,十之存一;
豐年免賦稅徭役,這也不假,但他依舊向陛下建議要加收商鋪的賦稅,百姓依舊買不起米,買不起糧。
太子,喜歡看蝼蟻求生之舉,這天下是個巨大的蟻穴,百姓是其中庸庸碌碌的螞蟻,太子腳上輕輕濺起的塵埃,都是無數蝼蟻無法承受的一生之重。
11.
春華眼裡亮晶晶,她也是蝼蟻,但是她是很幸運的蝼蟻,因為她總是心懷希望。
希望,是可笑的東西,虛無縹緲,不可捉摸,一碰即碎,但卻又能讓人生出面對一切的力量。
「錦繡,那你呢?你是怎麼來太子府的?」
我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我本來是風月樓裡一位花魁撿來的婢女,花魁把我養大,待我不算不好,也不算很好,但因為那花魁年老色衰,囊中羞澀,所以就打算把我賣給牙婆,以填補她的百寶箱中越來越少的金銀。
京城賣女成風,尤其是孤女,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京城中的貴公子喜歡買美麗的少女,收作丫鬟,白日伺候主母,夜晚伺候主君;
胡人喜歡買豐盈的少女,白日趕路累了可作慰藉,若是沙漠中迷失了方向,也可做保命的食糧;
貴婦人喜歡買年輕的少女,帶回家去伺候家中幼子,等幼子長大嘗了人間情事,若是滿意便收作通房,不滿意打殺了便是。
畢竟三錢銀子便可買斷生死,又有何妨。
天色欲晚,隻剩我一個人沒有被賣出去。牙婆口中罵罵咧咧,抄起棍子打得我身上青青紫紫;我的叫聲悽悽慘慘,在地上滾來滾去,身上的衣服更是破破爛爛,髒髒兮兮,四周安安靜靜,路過的行人早已見怪不怪。
叮——一錠金元寶砸在地上,牙婆頓時喜笑顏開。
潔白的靴子停在我眼前,上面有金線繡的龍飛鳳舞,彰顯主人的身世貴不可言。
我翻了個身,仰躺著呼出一口氣,終於不用挨那牙婆的打了,我睜開眼睛想看清買我的人的模樣,正巧買下我的人他也正低頭看我。
他那時身量颀長,還帶著好聞的香氣,還未被大火毀去的面龐白淨,右眼下面有一顆極紅極豔的朱砂痣,他垂眸看我的時候,正如觀音低眉。
「你有名字嗎?」
我回答了他,我叫錦繡。
從此我就是太子府的丫鬟。
這個故事幾乎令春華潸然淚下,她說:「錦繡,你是個好姑娘,吃了這麼多苦,以後一定有福報。」
福報?
好人才會有福報,而我隻會有報應。
傻姑娘,你最好一輩子如此愚蠢而天真。
12.
陛下病重,太子待我入宮探望陛下。
太子的下一個目標是,弑君。
我們這位陛下可是個奇人,他最忌諱女子讀書識字,但三宮六院中不乏才女;他最厭惡女子不守三從四德,可後宮佳麗三千中也有被他搶來的臣妻。
陛下說,若是女子讀了太多書,就會生出許多不該有的想法,讓天下大亂。
陛下還說,女子就該三從四德,相夫教子,不然會惹出許多禍端。
就比如先皇展月,是陛下的親姐姐,以女子之身登上帝位置,雖說是文韜武略,殺伐決斷,但展月重用酷吏,打擊世家,甚至想開女子科考,讓女子入朝為官,實在是倒反天罡,讓國不成國,家不成家。
嘉禾四年,陛下不忍心看見天下大亂,因此毒殺了月帝,又放了個大火,把他的親姐姐和他的親侄女燒得幹幹淨淨,史稱,嘉禾之變。
我曾問過孫姨,為何這位陛下對女子如此苛刻。
孫姨告訴我,因為恐懼,他因為太過無能,所以害怕更有才能的女子取代他,他曾經活在他姐姐的陰影之下,所以無比地恐懼。
看啊,錦繡,這就是男人,他們膽小懦弱,卻又喜歡尋個冠冕堂皇的由頭;他們小肚雞腸,卻又要吹噓君子之風;他們享受著女子為他們創造的價值,卻又要抹殺女子的成就。
這就是男人。
13.
太子帶著我走進這金碧輝煌的皇宮。
他在前昂首闊步,我在後低頭小步地走著。
金龍繞柱,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雖然是冬天大雪紛飛,但這陛下的太液宮裡卻如春天般溫暖,雖然有暖意,但聞不見一絲炭火味。
想必是一兩一金的銀絲炭才能如此溫暖和煦。
太子在陛下的床榻旁邊跪下,神色戚戚,琥珀色的瞳孔裡滿是一池被吹皺的擔憂。
小時候我見京城中有青衣花旦,一顰一笑盡是風情,舉手投足間滿是憂愁,若青衣花旦與太子相比,怕是略遜一籌。
花旦演的是別人的故事,賺的是別人的眼淚。
太子唱的是自己的故事,騙的是他自己。
陛下伸出自己蒼白而骨節突出的手,太子抓住:「父皇,兒臣恨不得以身代之!」
他確實恨不得以身代之,不是他父親的沉疴,而是他父親這竊來的皇位。
「蘅兒,你是個好孩子,可你……蔚兒呢……」
那隻骷髏一般的手撫摸上太子黃金打造的冰冷的面具,我看見太子藏在衣袖下的手捏成了一個拳頭,最可恨的是,他的父親在這個時候還在念念不忘他那軍功赫赫,相貌堂堂的好兒子!
「三皇弟,他正從軍中趕來……」
太子接過我手上端的藥,一勺一勺地喂給他的父皇:「父皇,安心睡吧。」
14.
顯然太子殿下沒有什麼耐心做這種事情,於是喂藥的人就變成了我。
我一口一口地喂著形容枯槁的陛下著漆黑的湯藥。
炭火炸開的聲音噼裡啪啦地滾落,等到這湯藥快見底的時候,他猛然警覺地問道:「今日這湯藥有些不同。」
我笑了:「當然不同了,陛下。今日不是湯藥,是麻沸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