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入夢
第3章
這半年裡,我從不惹父皇生氣。
我期盼賀逢立了軍功能讓父皇改變主意。
又是秋天,麥子金黃時,我破天荒地又夢見了賀逢。
再怎麼英俊的臉龐,也抵不過黃沙肆虐,他胡子拉碴,眼底烏黑,嘴唇幹裂。
但臂膀更結實了,胸膛硬邦邦的,硌得慌。
我們在床榻上相擁而眠。
片刻後,賀逢靠得更近,聲音沙啞:「殿下,有沒有想我?」
這是現實中賀逢不會說的話。
我如實地說:「想,想你快點回來。」
賀逢低聲淺笑:「快了。」
「殿下瘦了。」他粗糙的指尖描繪著我的眉眼,到下巴,到鎖骨間。
激起陣陣戰慄。
因為是夢,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埋首在他的懷裡,緊緊抱著他。
賀逢發出一聲喟嘆:「殿下一定要等我。」
又過了幾日,太子哥哥告訴我,有了賀逢的近況。
太子在軍中的探子先一步飛鴿傳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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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火急火燎地來到東宮,手捧著那張小小的信件險些哭出聲來。
整整半年,我都沒有賀逢的消息,我每日都要去等遠方送來的死亡將士名單。
一個一個數,看見被字跡模糊的都要提心吊膽起來。
信件上寫,賀逢立了大功,將敵方首領斬於馬下,親手割下首領的頭顱。
嫂嫂滿面笑容:「善兒,放寬心,等著他回來。」
先前太子也不想讓我總追著賀逢,如今賀逢立了軍功,太子笑呵呵地說:「若是善兒嫁給賀涵,也算一樁好姻緣。」
我回宮後,靜等父皇收到捷報。
仗打贏了,部隊班師回朝,百姓普天同慶。
我到長極殿的時候,父皇正對著聖旨凝神。
筆尖的墨即將落下時,父皇收起御筆。
「善兒,你的消息倒是挺快。」
我笑著扯開話題:「父皇雄才偉略,兒臣是知道的,仗一定能打贏。」
父皇神情松緩:「這回,賀逢倒是令朕意想不到,有膽識,當然還有宋家小子,是個好統帥。」
我問道:「那父皇還要把兒臣嫁給宋倚象嗎?」
順著父皇的目光,我也往聖旨看去,三道聖旨。
一道嘉賞此次立了軍功的人。
一道是下旨撫恤戰死的士兵。
最後一道聖旨還未寫完,是賜婚的聖旨。
我的名字赫然在目,而另一方人名還空缺著。
我緊張得喉嚨發疼,想說些什麼,又害怕觸碰逆鱗,得不償失。
幼時我也常常這樣膽怯地看著父皇。
從我記事起,父皇就鮮少來母妃宮裡,母妃的身子沉疴難愈,情緒低落到難以進食。
我便這樣膽怯地求父皇:「父皇,可以不可以來看看母妃?」
如今,我也是這樣的神情求父皇:「父皇,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嫁去宋家?」
那年,父皇沒去看望母妃。
如今,聖旨上寫下了宋倚象的名字。
從始至終,帝王的心意就無人能改。
越反抗會越慘。
我渾身沒了力氣,膝蓋「撲通」一聲砸在地上,卻感覺不到任何身體上的痛楚。
這道聖旨,其實在我三歲那年,就已經擬好了。
既如此,又何苦日日折磨我,又何苦準許賀逢去戰場,讓我萌生希望?
我絕望地閉上眼,聲音發抖:
「父皇,從小我讀的書、我做的事,連我身邊的人都由您做主,如今連嫁人也由您做主,我活在世上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我高聲道:「倘若成為皇親國胄的代價是被困一生,我寧願做隻野狗、野貓!」
父皇大怒,案牍震顫:「放肆!」
太監們紛紛跪地,不敢動彈。
「姜善,你越發沒有規矩了。」
離開長極殿後,我沿著長道回宮,兩側是紅磚綠瓦,隻有用力昂起頭,才能窺見天空。
隨著我回宮,大門被上了鎖,丫鬟太監被遣散,隻留下了綠翠。
從前我被困在皇宮,如今我被困在小小的殿內,再之後又該被困在哪裡。
大軍回朝的消息是綠翠告訴我的。
彼時我正在誊抄賀逢的詩錄。
綠翠猶豫著說:「賀大人立了軍功,但在斬殺敵方首領時被敵人暗算,如今還在昏迷。」
手中筆尖不穩,墨珠糊成一團。
眼淚毫無預兆地流下,胸口疼悶。
綠翠無措:「殿下,您別這樣。」
我擦幹淚,穩定心神:「想辦法找到太子,讓他請信得過的太醫去治。」
綠翠皺緊眉頭:「可……陛下已經派太醫去了。」
聞言,我闔上雙眼。
眼神恢復清明後,我讓綠翠幫我遞出去消息。
「公主已拋開塵世煩憂,決意遁入空門,此生不嫁。」
這是最好的法子,悔婚罵名都讓我來擔,誰還能詬病父皇呢?全是良仁公主一意孤行,寧願當尼姑也不嫁人。
宋家還有什麼好說的?
10
月空寺,離京城兩日兩夜的路程。
臨行前,宋倚象來找我。
他神色中的傲氣沒了大半,卻還是帶著指責的語氣:「殿下,你很任性。」
「嫁給一個陛下放心且對你好的人不好嗎?」
我嗤笑:「宋將軍真的喜歡我嗎?你隻是喜歡公主這個身份而已。」
他還想反駁,我淡淡開口:「本宮不想和你多費口舌。」
宋倚象走後不久,就聽聞宋家正大張旗鼓地為宋倚象物色夫人。
仿佛是向世人證明,他宋倚象要娶親,有的是姑娘上趕著去。
我很好奇,若宋倚象愛而Ṫŭ̀⁹不得會是什麼樣。
我離開時悄無聲息,這是皇室的醜聞,沒人敢送我。
想探聽賀逢的消息,隻知道他尚未蘇醒,太醫還在努力。
無妨,等我出城後,父皇會讓太醫治好賀逢。
賀逢有學問有才華,能文能武,父皇不會讓他平白無故地死去。
我在夜裡拿聖旨出城,綠翠被留在了宮裡做教習嬤嬤。
隨行僕人都是父皇的人。
路上沒人聊天,我隻能用小憩打發時間。
離月空寺隻剩半日路程的時候,我被賊人擄走了。
那是在我半睡半醒間,聞到一股幽香,馬車猛地晃動,隨後我就失去了意識。
等清醒時,眼前蒙著黑布,四周靜悄悄的。
巨大的恐懼襲來,我心裡慌得不行,喊了幾聲,無人應答。
我的雙手雙腳都被捆住,但奇怪的是,用來捆的東西是上好的絲綢布料。
身下的床鋪,也是蠶絲被褥。
約莫兩個時辰過去,有人來了。
我側耳聽他的方向:「你是誰?」
回應我的是一道低沉粗粝的嗓音:「吃飯。」
我聞到了粥的香味,卻在木勺抵在嘴邊時,側過頭不肯吃。
那人也執著,就舉著木勺不放。
動作間,還有藥味兒傳來。
我不確定地說出一個名字:「是賀逢嗎?」
賀逢沒再故意壓低聲音,嗓音清潤:「殿下,是我。」
賀逢還好生生地活著,我鼻子一酸:「把我解開,讓我看看你。」
「臣如今的模樣,殿下不要看。」
「賀逢,你真是嚇死我了。」
賀逢幽幽地說:「殿下才是嚇壞我了。」
他解開黑布,我睜開眼,天色已暗,屋內隻有兩根蠟燭。
賀逢清瘦不少,面色蒼白,嘴唇沒什麼血色。
但那雙眼炯炯有神。
沒時間闲敘了,我欲起身:「送我去月空寺,倘若被父皇知道你劫了我的馬車,死罪難逃。」
賀逢低嘆,制住我的手。
「臣快馬加鞭才趕上殿下,殿下卻這麼快就要丟下臣。」
「臣不是說過,等我回來嗎?」
我感到訝異,敏銳地察覺到賀逢有些不對勁。
又陡然想起所謂等賀逢回來,都是在夢裡胡亂說的。
也就是說……
「賀逢你,你也在夢裡?!」
那夢裡的荒唐事,都是真的,那些我說的羞死人的話,真正的賀逢都知道。
賀逢無奈地笑:「殿下,周夫人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
「臣喜歡殿下,才會在夢裡相見。」
燭火搖曳,心隨風動。
方才那股氣勢消散得飛快,我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夢裡該做的都做了,但現實中,我們從未離得這麼近。
「那宋鳶姑娘呢?」
賀逢耐心解釋:「是她一廂情願,我沒見過一個媒人,沒答應一樁婚事。」
「殿下,接下來的話你要認真聽。」
賀逢嘴角緊抿,似乎是在緊張。
也許是我的目光太過熾熱,他用手掌遮住我的雙眸,脫口而出的是我的名字。
「善兒,御花園初見時,我就想這樣做。」
「把你藏在這裡,日夜與我相伴。」
「殿下曾問我為何想去刑部,我如實稟告,我並不是殿下所以為的君子,相反,刑部裡殺孽深重,才適合我。」
「聖人的書都在告誡我,看清自己的身份,殿下是大昭的公主,尊貴無比,而我隻是小小狀元郎,會寫幾句詩罷了。」
「可我對殿下的心思一點都不清白。」
「仗著做夢對殿下胡作非為,以下犯上才是我賀逢的本性。」
捂住我雙眼的手在輕輕顫抖,他沉默了一瞬,過了良久才繼續道:
「殿下,這樣的賀逢,你還喜歡嗎?」
11
我以為賀逢是不近女色。
實際上賀逢受了傷也要親親抱抱。
盡管我們對彼此的身體都已熟知,但我還是很羞澀,賀逢忍得很辛苦,動作依舊輕柔。
也隻輕柔了一會兒,就變著法子折騰。
我的一句「喜歡」換來的是,天快蒙蒙亮,才終於能歇息。
我把這當成最後的歡愉,也格外珍惜。
但賀逢卻告訴我,讓我耐心等待。
這一等,冬日大雪輾轉到春暖花開。
等到了結果。
父皇退位了。
也許是年事已高,父皇覺得力不從心,再加上時常頭疼,夜裡疼到難忍,還會生出幻覺,最終決定退位,去東郊養病。
太子哥哥名正言順地繼位,於龍金臺舉行登基大典。
新帝大赦天下,也準許月空寺的良仁長公主回府。
公主府的修建是嫂嫂一手操辦的。
再次重逢, 嫂嫂的妝容更加華貴, 但眼神裡的憔悴難掩。
我知道,太子哥哥登基後便是選妃, 後宮佳麗三千都要經由皇後篩選。
當年母後就是因為父皇寵幸別的女人, 而心生鬱結,最終香消玉殒。
我怕嫂嫂會步母妃後塵, 可她隻溫柔地笑,告訴我:「我是中宮皇後, 與陛下同心同德,連陛下未來的孩子我都會視如己出。」
「善兒,我與陛下之間隻有親情, 我們心裡都念著天下百姓, 隻要為百姓好, 我都能忍。」
嫂嫂淚光閃爍,又很快不見。
「善兒,你與我不同, 我愛的人注定不能隻娶我一個, 因為他是皇帝。」
「但你愛的人, 此生唯你。」
嫂嫂握緊我的手:「倘若賀逢負你,我跟陛下都不會放過他。」
門外等候的賀逢沒來由地感到冷風吹過, 喚丫鬟帶來外衫, 過來披在我肩上。
嫂嫂遺憾道:「善兒, 當年你不該說此生不嫁。」
我讓她放心,朗聲笑:「本宮願意娶賀逢做驸馬。」
身旁的賀逢淡笑, 嗯了一聲:「臣求之不得。」
在公主府安定下來後,我想去看望父皇。
父皇退位以後,頭疼病已經痊愈, 隻是身體日漸消瘦,記不得許多事,偶爾還會對著丫鬟喊我的名字。
我不願去想父皇的頭疼病從何而來。
我隻想知道如今的父皇後悔了嗎?
有沒有後悔當年不去陪伴母妃, 有沒有後悔逼我嫁給宋家。
東郊的太上皇宅院不比宮裡差。
我到時,父皇正在自己與自己對弈。
他誇贊對面:「太子, 這步棋走得好。」
望見我來了,他招招手:「善兒,嘗嘗西境送來的果子。」
我沒動彈, 他卻對著空無一人的地方笑:「慢些吃。」
我最終還是沒能走過去。
有些問題我心裡早有答案。
當年母妃病重,父皇寧願與驕縱的梅妃徹底享樂也不願去看一眼, 無非是要靠梅家籠絡文臣。
但有些問題也害怕知道答案。
身為皇帝, 他可以利用天下人, 可身為父親,他不能利用女兒。
這件事在我心裡落下帷幕。
我與賀逢的婚事提上日程。
鶴峰再次穿起紅袍, 這次是喜袍, 韶光流轉,出塵逸朗。
我與他執手踏入鋪滿紅裳的喜堂。
賓客滿堂,周夫人送來一幅《麒麟送子圖》,她親手交到我的手上, 好奇地問:「殿下,這就是夢中Ţü₊的小郎君?」
我與賀逢相視一笑,情意綿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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