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扶

第2章

嬴闕懂得醫術。


為我把脈時,他久久不語,又在我轉身後重重嘆氣。


其實我也隱隱感覺自己很難復明。


當年離開杏村,我用盡最後一點積蓄去鄰鎮找了當地最好的大夫,當時給我的答復是很難治愈。


或許是我足足拖了三年的緣故,時至今日已經不能再重見光明了。


嬴闕沉思一晚,決定帶我去靈山。


他說靈山上有一種螢妖,食之可明目,或許會對我有效。


而且靈山山神是他的故友,說不定可以請求她用法力來幫我治病。


靈山位於嶺南,距鹽河鎮近一千裡。


馬車走走停停行了大半個月,我和嬴闕抵達靈山腳下的新隅鎮。


嶺南湿熱,又值夏季。


風一吹汗毛仿佛都黏在臉上。


嬴闕扶著我環顧一周,暗道一聲奇怪。


我也覺得奇怪,因為實在是太安靜了。


大街上除了風聲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


商戶和民宅通通都大門緊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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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家開門的驛館。


老板是位娘子,一進門便熱情地迎上來。


「哎呦,兩位是從外地來的吧?不知是打尖兒還是住店啊?」


「住店。」


嬴闕將銀錠放在櫃臺上,「兩間上房。」


「兩間?二位不是夫妻?」


嬴闕正要回答,我插話問:「老板,這天還沒黑,外面怎麼一個人都沒有啊?」


隻聽她嘆了口氣,「說來話長,前陣子靈山失火,滿山的樹都被燒光,山神發怒,每到傍晚都下山抓人吃,好多人都被抓走了,所以大家才大門緊閉的……」


「山神?」


嬴闕打斷她,「你確定嗎?」


「當然,有人見到了!其他鎮子聽說有這種事都不敢來了,害得我生意也不好……」


「那你怎麼還敢開門?」我問她。


「為了賺錢啊,不讓我賺錢跟被抓走有什麼區別?富貴險中求嘛,瞧,今日不就碰上你們了?」


老板輕笑,「那我就開兩間房給二位了,記得晚上不要出門,小二——」


「一間!」


我轉頭抓住嬴闕的袖子,撒嬌道,「相公,前幾天是我不好,我不該懷疑你和表妹的,你就別生我氣了好嗎?這裡這麼危險,我們還是住一起吧。」


嬴闕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改口道:「你知錯就好,開一間吧。」


老板笑了下:「好,一間。不過狗可不能帶進去,先拴後院兒吧。」


豌豆黃不滿地蹭了蹭我的手心,被小二抱走時還委屈地叫了兩聲。


進入房間後,我開始在屋裡踱步。


這是我每到一個新環境養成的習慣。


方才我內心隱隱不安,便撒謊要和嬴闕住一間。


我正想和嬴闕說今晚可以讓他睡床時,卻聽他說:


「阿扶,我要去靈山一趟,你先自己留在這裡好嗎?」


「現在就去?」


「那老板說山神發怒吃人,可我認識的靈山山神並非如此性情,那山上大概是有妖假扮山神作祟,我想去看看。」


「可……你現在沒有法力,若真遇到妖怪豈不危險?」


我思索片刻,「不如等夜裡看清那抓人的到底是誰,到時去請真正的山神幫忙如何?」


嬴闕猶豫了一下,隨後坐到旁邊的椅子上。


小二推門進來送飯食。


嬴闕問他:「你們廚師做飯這麼快?」


「嗐,整個驛館今天就您二位客人。」


小二又囑咐,「那山神今晚又要抓人,聽說它怕火,以防萬一客官睡前記得把燈點上。」


待他走後,我「看」向嬴闕:


「山神怕火?」


「不。」


嬴闕道,「她怕人。」


6


嬴闕還是把床讓給了我。


他抱劍站在窗口,一動不動地盯著空無一人的大街。


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畢竟我自小長在北方,嶺南的氣候實在難以適應。


「阿扶,等你眼睛復明,要回杏村嗎?」


似是發覺我的煩悶,嬴闕突然開口同我聊天。


「啊……嗯。」


「那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嬴闕懷念地說,「我也很久沒見村長李嬸他們了。」


嬴闕當年雖隻在杏村待了兩日,卻與村民們十分相熟。


因他天人下凡,大家覺得好奇便都來我家看望。


還給了我們好多雞蛋和白菜。


憶起從前仿佛過了很久,可不過三年而已。


我應著嬴闕的話,睡意逐漸沉重。


不知是不是睡前想起過去的緣故,我居然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回到了杏村,在河邊與豌豆黃迎風賽跑。


李嬸子剛從集市上回來,她站在上遊,手裡抱著匹新布,她的兒媳不久前懷了孕,正要給自己未出世的孫兒做新衣裳呢。


宋阿婆一邊叫我小心落水,一邊邀請我中午去她家吃飯。


村長拄著拐笑呵呵地走來,拿著塊石頭問我要不要和他比誰打的水漂更遠。


石子漂打水面,激起一片又一片漣漪。


我望向村長,他卻不在身邊。


再轉頭,隻見河面咕嘟嘟浮起一具柴瘦的屍體,幾乎要瞪出眼眶的眼珠死死盯著我。


村長順著波紋慢慢漂過來,幹枯的嘴巴一張一合。


我湊近一聽。


——「阿扶,你為什麼還活著?」


7


我被一陣窸窣聲吵醒。


眼前漆黑一片,一時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我喉嚨幹澀,剛想叫嬴闕卻聽見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進來的人躡手躡腳,聽腳步聲是一男一女。


「該死,他們怎麼沒點燈?」


說話的居然是驛館老板。


緊接著我聽見火折子打著的聲音。


火源靠近,我感覺臉上一片溫熱。


見我熟睡,老板松了口氣。


「春姐,那男的不見了!」小二突然驚慌喊道。


「小點兒聲,不見就不見。」


老板嬌笑,「那後生俊俏得很,我還舍不得把他送去天龍坊呢。等他回來發現娘子不見,我正好可以安慰安慰他。」


說著,她便指使小二把我扛出客房。


趁老板越過他,我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小二扛著我下了樓,來到後院把我放了下來。


遠處的豌豆黃止不住地吠叫。


「安靜點兒!小心我給你做成腌狗肉下酒!」


老板恐嚇了一聲便和小二一起搬開了缸似的東西。


現在我有兩個選擇,要麼裝睡,要麼跑。


可我並不熟悉這裡,無法像那日在鹽河鎮那樣健步如飛。


就在我思索之際,瓷器摩擦泥地的聲音戛然而止。


小二拖起我,問:「這姑娘看著是上品貨,值多少?」


「打聽這個做甚?我還能少了你不成?」


老板冷哼著催促,「上不上品的,到那兒也隻有累死的份兒,趕緊給她丟下去。」


我被扔進方寸大小的孔洞,洞裡又湿又冷。


小二手一松,我整個人便掉了下去。


迎接我的不是粗糙的地面,而是冰冷的深水。


我奮力地在水面上撲騰,緊接著就被人撈起來。


「不許叫,小心我殺了你!」


我剛被撈上岸,一把匕首便橫亙在了我的喉嚨前。


「這位大哥,我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啊……」


「少廢話,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天龍坊的女工,隻準幹活兒,不許說話!」


他綁住我的胳膊,一路牽著我往前走。


大概走了百丈餘,他停腳步。


我聽見許多隱有啜泣的呼吸聲。


「這就是你的任務,若不塗滿一千個,就別想從這裡出去!」


他把我按坐在地,又往我面前扔了什麼。


我摸著辨認,有一袋子圓形木牌和一碗粉末。


我沾到指尖上嗅了嗅。


是銅粉。


8


木牌上有雕刻的凹痕。


我的任務就是把木牌中心的凹痕處塗上魚鳔膠,再將銅粉鑲嵌進去。


地窖內有數百名女子,每人都在重復同樣的事。


「你!笨手笨腳做得那麼慢,塗到外面去了看不見嗎?你還想不想回家了!」


隨著一聲怒喝,一個鞭子抽過來打在我的手上,手裡的銅粉就這樣撒了出去。


旁邊的女人被波及,嗚咽著要哭出來,又被守衛的一聲怒喝嚇得憋住。


「老大,她是個瞎子!」


另一年輕守衛驚叫一聲,面前人這才發現我一直用雙手辨認那些陌生事物。


他低罵一句,「春三娘怎麼回事?居然送了個瞎子過來。」


「老大,那怎麼辦?她礙手礙腳,做得又慢。」


「先把她送地牢裡關起來,再等主人發落。」


我就這樣被關進陰冷潮湿的牢房。


過去十七年,我還從未遇到過如此離譜的事。


我扶牆站起,順著牆面摸到了木欄杆,上面綁著鐵制尖刺,痛得我渾身一抖。


「離那邊遠點兒,那上面都是鐵刺。」


幽怨的聲音冷不丁從牢房角落傳來,我嚇得貼緊了牆壁,警覺問:「你是誰?」


「區區凡人還不配知道我的名諱!」


那少年語氣傲慢,卻又帶著一絲哭腔。


我循聲移步過去,他立刻叫停:「住腳,別靠近我!」


「好,我不靠近,你也是被抓來的嗎?」


我輕聲問他。


「不然呢?我還能在這裡休假不成?」


那人哭著抱怨,「本來被關就煩,現在又進來一個人,老天還讓不讓我活了嗚嗚嗚……」


他哭得極為傷心,我也不知該怎麼安慰他,便坐在離他很遠的地方沉默著。


說起來,也不知道嬴闕有沒有回驛館。


我夜裡睡得太熟,不知他到底去了哪裡,想來應是見到了上街抓人的妖怪後追出去了吧。


地窖裡陰風陣陣,時不時傳來滴水聲。


「你怎麼這麼淡定?」


不知他哭了多久,我聽到他悶聲問我。


「慌張也沒有用呀,還會嚇到自己。」我如實回答,「不如靜下來好好想想,萬一有出去的辦法呢?」


「你這人真怪!」


不知為何,他突然激動起來,「你看著年紀也不大,說話倒是老成,被關進來也不哭不鬧,顯得我那麼可笑!」


「我沒笑你啊。」


「你心裡在笑!」


他又嗚嗚哭了起來,「反正我就是這種沒用又膽小的人嗚嗚嗚……」


我:「……」


完全溝通不了。


其實並非我淡定。


雖然如今遭遇離譜,但我自小就活得坎坷,連算命的看了我的相後都直搖頭。


經驗告訴我遇事慌亂是沒用的,而且還有可能錯過唯一的生機。


少年啜泣不停,我開口安慰:「小公子別怕,我有個朋友還在外面,我留了線索,若他發現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你別做夢了,這鎮上的女人都被抓進來嵌銅粉,男的都被抓去砍樹建祠堂,你那個朋友被抓來也是遲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