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鳶

第4章

我和二哥下馬,走到了母親面前。


我蹲了下去,替母親擦掉了她臉上的血跡:「母親,血濃於水,嚴绾姝死了,你當真也不想活了嗎?」


「你,是你殺了她。」母親身體發顫,聲音也發顫。


「是我,但我還沒狠到親手弑母的份上。要不要活,全看您自己的選擇。」


20


二哥安排的人手夠多,路面很快就被清理幹淨。


陰雲連綿,今夜再下一場雨,一切就了無蹤影了。


我親手將母親扶上了馬車,她的手涼得厲害,久久不能回溫。


「母親放心,二哥沒我這麼心狠,他會派一隊護衛將母親平安送到粱州,更會讓母親在外祖家安心頤養天年。至於父親,我會告訴他母親與大哥在粱州過得很好,還請母親也牢記這件事。」


正欲進馬車的母親停下動作,低頭看了過來:「你威脅我?好啊……這就是我生下的兩個好女兒……」


「母親說笑了,想要有好女兒,自當先做個好母親。」


母親深吸幾口氣後,拂開了我的手,獨自進了馬車。


車簾放下前,我借著不算明亮的光,凝望了母親一眼。


多年來養尊處優的生活使得她的臉上依然沒有蒼老的痕跡,隻是此時增添了數不盡的疲憊。


「對了,母親還看錯了一件事。」我彎了彎唇角,「女兒不是紙鳶,王鳶的鳶字,是老鷹。」


車簾垂下,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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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路上,霧氣般細密的雨終於降了下來。


二哥不知從哪兒取出來一把紙傘,撐在了我的頭上。


「鳶兒,兄長去給你買合意糕吧。」二哥說。


21


燕策的死訊已經傳回了南越。


不出意料,南越並未因燕策的死而發難,隻是借機提出了要籤訂盟約,十年不開戰,不再遣質子,也不和親。


為了這份盟約,也為了迎回燕策的棺椁,南越派了使團前來。


盟約並不過分,不開戰更是好事,其中內容傳得飛快。


二哥算是最先看見盟約內容的那一批朝臣,回府後同我說起時,我問及了另外一件事。


「二哥,你可知這次南越來的使臣是誰?」我的心響如擂鼓。


「還未全部定下,不過聽說南越二公主是使臣之首,一定會來,這還是南越頭一次派女子出使。」


我不自覺地握緊了手。


是她,她要來了。


大啟京都的冬天總是來得很早,又格外冷,說出口的話仿佛都會頃刻凍成冰塊。


南越使團抵京時,正是最冷的時候。


盟約籤訂尤為順利,皇上在宮中設宴款待使臣,我與二哥雙雙進了宮。


殿外寒風肆虐,殿內暖如春日,我的座位在魏靈佑斜對面。


皇帝時常去給太後請安,免不得見到魏靈佑。


魏靈佑裝得至善至孝,剛被譽王誤殺燕策一事氣了個半死的皇帝從魏靈佑身上尋到了幾分慰藉,竟也對這個忽視了十多年的長孫上了幾分心。


魏靈佑支著下巴,我與他的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匯,見他沒有挪開目光的打算,我兀自落了座,裝作沒看見。


待到南越使臣進殿時,我一眼就看見了領頭的高挑女子,南越的二公主燕容。


利落颯爽,燦若驕陽。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不自覺地抓緊了自己的袖口。


在燕容身後半步的是個青竹般的男子,身姿清瘦筆挺,通身書卷氣。


可我知曉,他有一身銅鑄的骨,全然不似看起來那麼溫和。


燕容一行人的出現使得殿內安靜了一瞬,落座後,燕容面無表情地環視了一圈,最後將目光定在了我身上。


兩兩相望,無言勝千言。


她挑唇飲酒。


我亦挑唇飲酒。


這次不敬旁的,敬重逢。


22


夜間飄雪,雪勢不盛,在盈盈月光下十分漂亮。


宮宴畢,回府後的我推開了房中朝西的窗戶,在窗沿上放了一盞燭火。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有人踩著瓦片涉雪而來,從窗戶翻身進屋,拿起旁邊的剪子,熟練地剪了一截燈芯。


「原來你還記得。」燕容放下銀剪,被燭光柔和了五官。


我抿嘴笑了一聲,視線因淚意而模糊:「西窗留燭,是為相見。我永志不忘。」


燕容也笑了起來,眼眶湿潤:「燕策死訊傳回的時候,我就懷疑你也回來了。下手夠快,夠狠。」


「盟約中不和親那一條是你加的?」


「盟約是我促成的,這條當然也是我提議加的。大啟未頹,你二哥現在鋒芒正盛,南越如今也兵力不足,你也清楚,死一個燕策對我父皇而言不是什麼要緊事,借機訂盟才重要。」


燕容從容應答,又補充道,「我花了半年時間除掉司徒修,收攏了司徒家的權勢,兩個月前父皇已經許我議政了。」


「你下手也夠快、夠狠。」


「重活一世,若是拖拖拉拉、心軟念舊,豈不辜負上天美意?」燕容揚了揚下巴。


燕容是南越皇後唯一的女兒,前世我和親至南越時,她正與儲君爭權。


南越太子主戰,而燕策欺軟怕硬,做事毫無底線,自知沒有登基的可能後就一心依附太子,做他的爪牙,說是殺人如麻也不為過,對燕容使了無數陰招。


結識燕容後,我與她裡應外合除掉了燕策,又以六皇子遺孤的身份在南越立足,將暗樁滲透進了南越太子的麾下。


在上千個利刃將垂的日子後,南越太子敗在了燕容手中,可就在她離那把龍椅隻有咫尺之遙的時候,她的親舅舅司徒修卻將她扯了下來。


一子錯,滿盤皆輸。


南越改朝換代,燕容萬箭穿心而死,我從城牆躍下,也算成全了這段知交之情。


23


南越很少下雪,如今來大啟見了雪,燕容半點不懼冷,在院中玩得不亦樂乎。


我裹著大氅,團了個雪球拋給她。


雪球松散,被她一擋就掉了一地。


燕容團了個更緊實的遞給我:「幾日後我就要返程了,你要不要去見見謝松寒?」


「他……」


「我試探過了,重生的隻有我們兩個。」


我接過雪球,被涼意冰得心裡一顫:「算了吧,不見了。」


「這次走了,可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了。」


「如今他是南越的官,我是大啟的郡主,他有封侯拜相的雄心,我巴不得早點逃離皇城。他不認識我,我與他相見亦無話,還不如不見。」


「王鳶,你越來越像謝松寒了。」燕容仰頭看著月亮,似有些感懷,「我走的時候你別來送我,我不喜歡離別。」


「好。」


南越使團挑了個無雪的日子出發,浩浩蕩蕩一行人,後面跟著燕策的棺材。


燕容不喜離別,明明答應了她不送,可我還是登上了城牆,默然目送她遠去。


燕容意氣風發,隔得遠了,我似乎看見跟在她身旁的謝松寒回過了頭。


可偏偏風起,我眯起了眼睛,沒能看真切。


城中街道積雪除盡,下了城牆後我一人走在街上,被神兵天降般的魏靈佑迎面擋住了路。


「你怎麼出宮了?」我有些訝異。


魏靈佑側身替我擋住了風:「皇上賜了我宅邸,以後我可以離宮別居了。」


「恭喜。」


「你去送南越使團了?」


「送了又如何?」我反問。


「是去送那位謝大人的?」


魏靈佑從未追問我什麼,頭一次追問,竟就問到了謝松寒身上。


我攏了攏大氅,越過了魏靈佑。


魏靈佑回身跟了上來:「宮宴上我一眼就看見了那位謝大人,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和你很像。」


若是平時,我會誇誇魏靈佑的直覺準。


可現在,我平靜問道:「你是在試探我,想說我裡通他國嗎?」


「當、當然不是。」魏靈佑被我嚇得結巴了一下,「我絕無此意!」


「你該去看看你的新宅子了。」我回道。


甩開魏靈佑後,我的思緒有些發亂。


我和謝松寒真的這麼像嗎?


若是像,也不奇怪。


畢竟我是他一手教出來的人,當初是他笑著告訴我:「鳶者,鷹也,可搏擊長空。」


就算我想要忘記,可與他如出一轍的字跡、喜好、謀算,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我謝松寒這個人的存在。


胸口仿佛堵了一塊巨石,讓我有些喘不上氣。


24


重生後我總覺得日子過得飛快。


二哥陸續收攏了軍權,不知何時與慕容蓁生了情意,等我察覺這件事時,二哥已經臊紅著臉告訴我他要去提親了。


父親舊疾復發後就不再管事了,他隱約察覺了母親和大哥去粱州的事有異,可面對我和二哥時還是沒有追問過什麼。


母親不會離開粱州,我手忙腳亂地為二哥操持婚禮諸事,一直到成婚當天,我的腦子都還暈暈乎乎的。


慕容蓁成了我的嫂子,竟方便了魏靈佑登門拜訪。


論起輩分來,慕容蓁與他年歲差得雖然不多,但算是他的表姑。


莫名跟著長了一輩的我反應過來後差點笑出了聲。


慕容家與長公主成了二哥身後臂助,二哥官職一年三升,風頭更盛,連帶著上門求娶我的人也跟著多了起來。


我避之不及,嫂子也嚇得閉門謝客。


清靜了一天後,魏靈佑翻牆溜了進來。


他不會武功,翻牆的模樣有些狼狽,但將手中的一沓紙遞給我時,卻十分意氣風發。


我不明所以地接過了那沓紙,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


「這是什麼?」粗略翻了幾頁後,我皺眉問道。


「這是求娶你的那些人平日裡做的荒唐事。」魏靈佑熟練地半蹲在了我身前,目色柔和,「鳶兒姐姐,他們配不上你。」


「確實配不上。」我揚了揚手中的紙,「而且我也不打算成親。」


魏靈佑僵了一下:「他們配不上,但肯定是有人能配上的。」


「誰?你也想要給我說親?」


魏靈佑唇瓣翕動,沉默著翻牆離開了。


25


成乾三十七年,皇帝駕崩。


王家與慕容家聯手,將魏靈佑拱上了皇位。


魏靈佑是個好皇帝,知人善任,宵衣旰食,一改大啟從前數年的驕奢淫逸之風。


唯一失算的是,如今魏靈佑雖然住在宮中,但沒人敢限制他的行動,他竟養成了夜裡爬牆翻進我院子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