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鳶

第6章

我偶爾會聽見關於她的消息,在一個冬日裡,她的父母終於回了京都,將她接出了宮。


她離開的那天,我偷偷去看了一眼。


她披著紅色大氅,上面繡著蘭花,大氅領子上的白色狐毛圈住她的脖子,暖和又漂亮。


出宮的路她是用跑的,像一隻翩跹的蝴蝶,飛過積雪,去見自己的家人。


我猜她以後都會像今天這樣開心。


但我猜錯了,再見到她的時候,她的神色更冷了。


這次見面病的人成了我。


嬤嬤早兩年已經老死了,為我請太醫的小太監也被打了個半死,我躺在流華殿的床上,想著嬤嬤是不是說錯了。


明明我已經縮起來活了,怎麼還是活不下去。


我沒有力氣,也覺得沒有活路。


可流華殿的殿門被人推開了,泄進了一縷光。


推門的是當年那個仙童一樣的小郡主。


我以為自己在做夢,抬起手指想要碰一碰她,可還沒挨到就暈了過去。


31


醒來後我才知道,這不是做夢,是她救了我。


她已經不記得曾經遇見過我了,她隻是想要一把好用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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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探著叫她「鳶兒姐姐」,她沒多說什麼,而是給了我一枚帶著蠱蟲的藥,我想也沒想就吞了下去。


她要我殺南越送來的質子,我知道一旦暴露必然萬劫不復,可我也答應了。


她終於笑了,淺淺的笑,隻浮現了一瞬。


她身上的繡球花瓣落在了我的手心,我在心裡念著:「嬤嬤,縮著活沒有用,我想換個活法。」


一個能和王鳶站在一起的活法。


也許我天生就不是個好人,離了流華殿後我費盡手段地往上爬,如魚得水。


我聽不得旁人說她一句不好,有人說她胸無點墨,我索性將那人推進了池裡,用池水涮涮他的嘴。


後來我又用計殺了燕策,問她還要我殺誰。


我渴求她再說出一個名字,這樣就證明我還是有用的。


她愣了一下,說她可以給我做一個安神的香囊。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天底下怎麼會有她這麼好的人呢。


可這麼好的人,居然會用餘光偷瞄南越的一個使臣。


那個使臣和她可真像,像到我想把他直接丟出去。


胸腔中翻滾陌生情緒最後凝結成了兩個字:嫉妒。


幸好我沒有嫉妒太久,南越的人就走了。


我猜那個使臣和她的關系一定不一般,可她不想說,我也不再問了。


日久見人心,她一定會知道,我才是最適合她的刀。


我越發不想離開她了,作為一把刀,我努力把自己磨得又快又亮,最後稀裡糊塗地成了皇帝。


棘手的朝政壓得我喘不過氣,我夜夜都爬牆去看她,這樣才能安心。


可有一天,她突然說她要離開了。


甚至於她把完全解蠱的藥都給了我。


我驚慌失措,被拋下的恐慌席卷全身,當場捏碎了藥。


但最後我還是放她走了,因為她不喜歡留在這兒。


我問她離開以後會不會想我,她說會。


那一瞬我無比確定,她心裡有我。


我暗自慶幸於自己尊重了她的決定,沒有將這份來之不易的情分毀掉。


那夜我正兒八經地從她府中正門走了出去,嚇到了不少人。


但我就是要讓眾人知道,我才不會填充後宮,我的心都掛在了王家的小郡主身上。


哪怕她離開京都,我也不會變。


她走後時常給我寄信,我從沒見過她這麼快樂的模樣,我好想她。


一個荒唐的想法就這樣從我腦中誕生,並且很快就付諸了行動——


我立了她的侄子當儲君,傾盡一切教導他。他很聰明,比我、比他的父親都要聰明。


在他十四歲時,我偷偷駕崩,嚇壞所有人。


但我知道這肯定是不會嚇到她的,因為她了解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我。


果不其然,我找到她的時候她隻是對著我笑,和我夢中的樣子一模一樣。


我長舒了一口氣。


好皇帝當夠了。


我要來當王鳶的魏靈佑了。


32


少年時我問父親,為什麼給我取「松寒」這個名字。


父親說寒松挺且直,他要我永遠都不折了文人的脊梁。


那時我就在心裡發誓,來日一定要讓「謝松寒」這三個字青史留名。


十九歲時,我登科中榜,入了朝堂,最後拜入了二公主門下。


南越民風開放,南越女子比大啟更為自由。


二公主的才學半點不輸那些皇子,她有仁心,更有手段,我甘願被她驅使。


果不其然,二公主很快就被準許議政,後來又被派去出使大啟,籤訂盟約。


二公主此行莫名將我也給帶上了,越臨近大啟京都,她好像就越緊張。


我以為她是頭次出使壓力頗大,可有一次,我聽見她偷偷念叨了一個名字:「王鳶。」


後來我在宮宴上見到了她口中的王鳶。


那是大啟的郡主,其父是威名赫赫鎮南王。


二公主很奇怪,明明路上還在念叨,真見到了,卻又半點交流也沒有。


席間我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眼這位郡主,卻沒想到正好撞上了她的視線。


我的腦子空了。


她的眼睛真漂亮,像釀了一汪冰雪化成的水。


明明是初相見,我卻覺得好像相識了許久,像是故人重逢。


這感覺撞得我整個人都在發昏。


幸好,幸好她錯開了目光,要不然我就該失態了。


殿中的舞女翩翩起舞,隔著那些翻飛的衣袂,我再沒能和她對上目光。


離開大啟的那天,風刮得人臉疼。


使團速度不算快,在城門外,我總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我又看見那位郡主了,她在城頭,隔得這麼遠,可我無端確定,那道身影就是她。


我不知道她是來送誰的。


我有些期盼她是來送我的。


這個念頭一出現,我就在心裡唾棄了自己幾聲。


糊塗的念頭, 平白玷汙了人家。


33


回到南越後, 我一心撲在朝堂上, 後來二公主鬥垮了一眾敵手, 登上了皇位。


我離青史留名、封侯拜相的心願又近了一步。


大啟那頭也發生了許多大事, 王家和慕容家成了士族之首, 新任皇帝是曾經備受冷遇的皇孫。


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 居然特意留心了一下王鳶的消息。


她過得很好,是王家的掌上明珠,就是不大愛出門, 聽說有些鬱鬱寡歡。


再次聽到和她相關的消息時, 便是她離開大啟京都,遊歷河山去了。


不知她去了多少地方, 我有些羨慕她的縱情恣意, 可我明白,我這一生注定是要撲在朝堂上的。


查貪腐、清舞弊、除冗餘。


我頭一次知道,原來文官也會遭遇這麼多刺殺。


無數次死裡逃生後,我走到了當朝右相的位置,當年嘲笑我是寒門子弟的人隻能看著我的背影咬牙切齒。


南越與大啟多年來再未開戰,兩國百姓休養生息,一片欣然。


史書上必定會有我謝松寒的名字, 而當初的二公主,如今的陛下, 居然操心起了我的婚事。


她快人快語,說擔心我回府後天天都是冷鍋冷灶。


怎麼會是冷鍋冷灶呢?我府上明明僱了廚子。


我不敢承認,自己心中有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兒。


一個別國郡主, 我連她的名字都不敢提。


又過了幾年, 大啟又駕崩了一個皇帝。


這個皇帝也稱得上千載難遇了, 沒有後妃, 也沒有子嗣,專心培養一個流著王家血脈的孩子。


那個孩子天資不俗, 外祖母曾是長公主,他硬是被立為儲君,又順利登基成了新帝。


坊間傳聞,駕崩的那位皇帝鍾情王家郡主, 甚至偷偷爬過王家的牆。


「半年未見,母親就絲毫不關心女兒嗎?」


「(明」這野史也太野了。


孑然一身久了, 我養成了休沐時在街頭闲逛的習慣。


一天,我在街上聽見身後有人叫了一聲「鳶兒」。


人群熙攘, 下意識地回頭後, 我留意到了一男一女兩道背影,看起來很是親近。


方才叫「鳶兒」的就是那個男子,他轉身時我看見他臉上戴著面具。


而那個女子始終沒有轉身。


我有些恍惚。


那道背影一點也沒變, 和當年在大啟皇宮中她起身離殿的時候一模一樣。


她居然來了南越, 身旁也有了良人相伴。


不過也不奇怪。


鳶者,鷹也,可搏擊長空。


天地之間,她去哪裡都不奇怪。


我與她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各自走進了喧鬧的人群。


明日不休沐,為了青史留名的那一頁能濃墨重彩些,我又要忙起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