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舊闕

第8章

「都給我,我來銷毀。你再從裡到外搜一遍,不能多一件東西,也不能少一件東西,哪怕是一根繡花針都不行。」


「我明白。」


第二日,我還沒有跟言司贊商量好怎麼巧妙出宮,崔家就傳來消息說崔夫人病倒了,讓我回去見見。


要不說是一家人呢,心有靈犀一點通。


不過大嫂子平白咒自己也是不好,我得給她去廟裡求個符衝衝晦氣。


12


回到崔家屁股還沒坐熱,下朝回來的大哥就將我拉進書房。


昨夜太子自戕後他就跟三個大人一起被傳進宮跟皇上開小會,開完小會又開早朝這個大會,看他眼珠子都是紅紅的,估計一晚上都沒怎麼睡。


杭皇後的爹武元侯跟胡婕妤的族叔胡尚書也被叫進宮來著,認真算起來昨晚上除了謝太傅,進宮的都是皇上的倒霉嶽丈。


皇上對老丈人們真不友善。


大哥沒跟我扯別的,一來就直入主題,道:「杭家被參了。」


「啊?這還沒說要動太子,就有人坐不住要參杭家了?參杭家什麼?」


「杭蘭闕殺良冒敵。」


這可是大罪。


我問大哥:「有證據嗎?」


「御史臺的要私下交證據。他們敢這麼說,就不可能沒有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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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昨夜跟貴妃說的話都跟大哥說了,大哥坐在書案後,凝眸沉思,良久,他說:「應當是鄭昊的死忠幹的。」


「他還有死忠?」


大哥冷笑道:「你以為鄭昊是個昏君麼,阮六兒得寵前他已滅了三國,藓都已是孤立無援的狀態;西南水患、西北流匪皆在他治下終結,國庫比前朝充實了一倍!哪怕阮六兒得寵後殺了又殺,還是有人對他忠心耿耿。」


「比如說誰?」


話都說到這裡了,大哥卻又不願意告訴我具體是誰,隻調轉話題道:「這幾日你就以給你嫂子侍疾為由留在家裡,仔細查訪那秘藥和央宗。宮中貴妃和你可有信得過的人?」


「有,尚儀所的司贊言生諾,是閩西言家的女兒。」


「言傻子的姐妹?」


「呃……是他姐姐。」


我已經很久沒聽到「言傻子」這三個字了。


言司贊的親弟弟是個挺傳奇的人,和我這種奴婢生的老來子不同,他是閩西言家正室夫人老蚌生珠得的兒子,那真是萬千寵愛集於一身,自小到大就沒過過苦日子,整日裡不幹一點正事,隻喜歡遊玩宴飲,誰知竟然靠辦宴會辦出了名,名聲傳到宮中,鄭昊召他進宮做個散官,那時候阮家兄妹隻手遮天,無人敢有所忤逆,偏偏言司贊她弟弟從小到大沒吃過虧,被阮六兒折騰了兩次,他竟在宮宴上把阮六兒給打了。


是的,他把皇帝放在心尖上寵著的阮六兒給打了,據宮人回憶,還是給打成了烏眼雞,害得阮六兒半個月沒敢在皇上面前露臉。


言司贊她弟畢竟是世家子弟,這事一出,他就被家裡人押著給阮家兄妹賠罪,又送了好幾車的金銀珠寶,最後被塞進馬車運回老家,這輩子家裡人都不準他再來上京。


京中眾人既開心他替大家出了口惡氣,又覺得他出氣的方式實在太粗魯愚笨,於是他喜提外號「言傻子」。


由於弟弟的光榮事跡,當時正在議親的言生諾也受到影響,婚事蹉跎了幾年,今上登基後幹脆也進宮當了女官。


因為有這麼個弟弟,大家默認言司贊也不會很聰明,言司贊為此很忌諱別人提她弟,甚至連閩西言家的出身也不讓人說。


其實言傻子跟我還有一層淵源,當年阮六兒想跟皇上求娶我——別疑惑他一個皇上寵愛的宦官為什麼要娶妻,雖是皇帝的禁脔,但阮六兒可是以權臣自居,他拱自己親妹妹做上皇後之位以後還不知足,想跟上京大族聯姻鞏固地位,挑上了我們崔家,發現崔家有我這麼個由主母教養的、名聲還不錯的、待字閨中的、生母卑微的婢生女,他表示:「本座就將就一下,勉強娶崔元辭好了。」


嚇得大嫂連夜給我找道觀出家!


我大哥也著急啊,和親戚朋友們一起想辦法,看上了剛從閩西到上京的言傻子,想讓他辦好幾場宴會討皇上開心,然後再跟皇上求我倆的婚事,把我遠嫁到閩西去。


誰能想到那傻子把阮六兒給打了呢。


當時鄭昊給我和阮六兒賜婚的旨意都擬好了,就差蓋上玉璽,宮中相熟的女官們將消息傳出來,幫崔家拖延了幾天,讓我們早做打算。我能做什麼打算?


若是真嫁了宦官阮六兒,為了崔家其他女兒的名聲,我唯有一死。


我當機立斷,給大哥大嫂留了封信說就報我死了好了,然後連夜逃出上京。


其實要不是言傻子太衝動,言司贊和我都能順利嫁人,我倆的孩子說不定都夠年齡議婚了。


我大哥估計也和我一樣回憶起當年言傻子的壯舉,問我:「那個言司贊衝動嗎?」


我斬釘截鐵地說:「和她弟弟完全不一樣,很沉穩聰慧!」


「她家在京中有沒有族人?」


「當年言傻子的事情過後言家被打壓,好些都罷官回家了,如今在京中隻剩下商鋪和田莊。她族姐嫁了個工部郎官,她跟我與貴妃提過三次,或可一用。」


「好,我知道了。」


這種利益交換我以前還嗤之以鼻,進宮八年後卻習以為常。言家因言傻子一事在朝堂沉寂了好些年,沒個拿得出手說得上話的人,如今貴妃被推到風口浪尖上,我們崔家想要言司贊幫忙,可言家不缺錢,她在宮裡當值當得好好的,她憑什麼蹚這趟渾水呢?自然,我大哥就要幫忙提拔她家裡人。


所以宮中女官也不是隨便一個民間選來的宮女能當的,若真是民女出身當了女官,那一定是極度優秀的人才,比如皇後娘娘的範尚宮。


說起範尚宮……


「大哥,還有個事情,上回小延聖寺的事情結案後太皇太後找我麻煩,皇後娘娘那兒的範尚宮幫我從中解圍,可否幫我給她侄子寫個薦書,她侄子想投白鹿書院。」


欠了人情最好馬上就還,拖得越久就越還不起。


這事杭家本也可以幫忙,但杭家是武將,往書院去信沒有我哥這個白鹿書院優秀學員加客座老師來得便宜。


大哥點點頭:「越是此時,越要對皇後恭恭敬敬。」


「貴妃娘娘也是這樣說的。」


大哥這才放心了,讓我去忙我的。


春日和煦,霜松在我私宅院子裡擺上瓜果點心和清甜酒釀,搖椅上抱著雪裡拖槍的小貓睡覺,見我這個主人家回來了,就睜眼瞧了一下,繼續睡覺。


「別睡了,來活兒了。」


「殺誰?」


「不殺人,查案。」


我將從貴妃那兒得到的「情蛻」給他,霜松閉著眼睛用手指拈了拈那白色粉末,眉頭動了一下,隨即起身,將小貓驚得跳下春凳,「啊嗚」叫了一聲,似是控訴。


「怎麼還有這玩意兒?你在哪兒得的?」


「你先別管我在哪兒得的,你知道這東西的來歷嗎?」


「這藥喚作『情蛻』,是皇族秘藥,石瞰王朝以後元王朝將其列為禁藥,封鎖了產地,不許皇族服食,但我們組織會給成員發這種藥用於任務。」


「撫養你長大的那個殺手組織?」


「是,其實我們就是皇室私下養的爪牙,隻是後來元王朝自顧不暇,我們組織在戰場中派不上用場,好些人就被帶進宮中做護衛了,像我這種私自離開的會被秘密處死,我跟你說過。」


「我沒將你以前說的那種藥和這個對上號,這藥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


「能迷魂、致幻、上癮,能讓鄭昊一代天驕被阮六兒兄妹玩弄於股掌之中。」


「那照你這麼說,為何後來元王朝反而與我們正面對戰,不再用情蛻了呢?」


「因為沒法生產了呀。制作情蛻最重要的原料『如虞』產自藓都深山,無法廣泛種植,隻能靠大量人工到懸崖絕壁採摘,那些年為採如虞,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後來因鄭昊治理水患,改了水道,藓都的山脈中水流受影響,再也不產如虞了,也就做不出情蛻。」


「所以如今用的都是存貨?」


「如果現在還有,那就是以前沒用完的藥。」


「我現在要查情蛻是怎麼來的,你還知道什麼可做線索的?」


「我隻是個殺手,哪知道那麼多?我知道的就是情蛻需要藥引,常用的藥引有三種,牡丹、毒藤,和跟如虞一樣產自藓都大山的苔藓。」


我不由得想起小延聖寺那叢盛放的黃牡丹。


「我知道了,最近把劍練起來,隨時會要你殺人。」


「好。我再睡會兒,慢走不送。」


我讓大哥安排一隊人馬立刻去藓都查「如虞」,再查小延聖寺的牡丹。


皇後宮中有一叢開得和那很像,宮裡的言司贊幫我查到是花房的一個總管特意為皇後培植,那位花房總管是胡婕妤提拔的,牡丹花種來自皇商白家,白家的後臺也正是胡尚書——白家的一個庶女給胡尚書的侄子做了填房。


經過老花匠比對,小延聖寺的黃牡丹和皇後宮中的牡丹,乃至東宮的牡丹,都來自白家,琵琶伎黎煙的師父也是死在去給胡尚書賀壽的路上,種種線索都指向胡尚書。


手下還調查到白家半年來每個月都會安排畫舫宴飲,邀請京中權貴豪富玩樂,畫舫裡有上百株牡丹供人賞玩,許多豪客一擲千金前往也要參加宴會。


看來必須要走一趟了。


我讓言司贊以言家的名義幫我搞到兩張名帖,和霜松裝成閩西富商前往白家的畫舫——


不羨仙。


13


「官人蘇魈攜夫人登船——」


乍一聽到「蘇魈」這個名字,我還抱有或許是同名同姓的僥幸心理,假裝不經意地撩起帷帽上的流蘇回首一看,竟真的是杭蘭闕。


他穿著深紫色流光錦制成的華服,貼了胡子,在臉上做了皺紋,將頭發染得花白,易容成年老富商的模樣,身旁的杭掠風則著宮緞、簪彩寶,打扮成富商的貌美妾室。


杭蘭闕在我看見他的瞬間就將目光鎖定,對我露出和善的笑意。


霜松不知道我停下了,走了幾步才回頭看我:「怎麼不走了,榮婉?」


我和霜松也是冒充豪商登船,用了「榮婉」這個假名字。


無用的默契……


我回身幾步小跑跟上霜松,挽著他的手貼近了說:「快走。」


霜松伸長了脖子往後看:「被認出來了?」


我更用力杵了他一下:「別瞎看!」


霜松失落地「啊」了一聲,無奈跟我繼續往前走。


但不到一刻鍾,杭蘭闕還是敲響了我們這間客房的門。


——


「你跟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