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東昇,吾心所願

第3章

 


隨後,我的手裡被塞進了什麼東西。


是膠卷。


 


我那臺袖珍照相機的膠卷。


 


「相機我毀了,你不會讓我賠吧?」


 


陳序開著車,語氣跟開玩笑一樣。


 


我愣愣地看著他,手不由自主地收緊。


 


陳序還是帶著那副眼鏡,可我越來越看不清了。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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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北平亂了起來。


 


原野大佐發了瘋一樣,全城戒嚴,搜捕反日分子。


 


廠裡的工人們私下討論這是發生了什麼。


 


我也搖搖頭,但心裡暢快得很,這意味著組織行動成功了。


 


聽商會的會長說,日本天皇下了詔令懲處了原野,原野一肚子火沒處發,手底下所有人這陣子都不好過。


 


「也包括東旭處長嗎?」我記得他曾為原野擋了一槍,在原野心裡還是有點地位的。


 


「嗐,說到底,東處長也是個中國人,再親近能親近到哪去?聽說日本人這些天在查內部人員,東處長也被懷疑了,工作處處掣肘。」


 


會長說著還感慨了一下:「這年頭,連漢奸都不好幹啊哈哈哈哈!」


 


可我笑不出來,北平的天越來越白了。


 


全國抗戰的形勢越來越嚴峻,各地的戰鬥已經放在了明面上。


 


即便我們和外國人做著生意,但物資也愈加緊張。


 


原本打通的各個路子也一個一個地凋敝,我和幾個管事每天忙得焦頭爛額,卻也隻能勉強維持各方運轉。


 


日本人盯得嚴,隔三差五,組織便要轉換聯絡點。


 


可隨著日本軍隊的駐扎以及特務機構的搜捕,各方仁人志士的處境變得更加嚴峻。


 


北平的情報傳不出去,外面的情形也傳不進來。


 


組織上冒險送進來的指令,是以犧牲了一名特派員為代價。


 


是要我們將幾名政委和被盯上的教育大家送去石家莊,另外也提到希望我們竭盡全力送一批盤尼西林出去。


 


這兩件事,無論哪件,都比登天難。


 


先不說城門口如今的嚴查,就憑這幾位身邊盯梢的特務就躲不開。


 


一籌莫展,大家幾天幾夜想著對策。


 


最終,還是布業的王店長遞上單子,要給日本人送貨,是不是可以搞到工人們的通行證。


 


故技重施,我去找了商會的會長,表明自己願意降低價格,希望這批訂單可以給我的華興布業。


 


會長摩挲著我塞進他手裡的小黃魚,笑眯眯地點頭。


 


可當我去日本使館拿送貨工人的通行證時,卻被告知這次的通行證上要釘上照片。


 


我硬著頭皮裝作沒事人的樣子,辦了通行證。


 


拿回去擺在桌子上,組織上看著通行證上的照片,都嘆了氣。


 


有照片,還怎麼換人出城?


 


要真有話本子裡的易容術就好了。


 


可是和指令上面約定接應的日子就要到了,隻能硬搏一把了。


 


我們在布料最底層藏了槍支,盡可能把幾位政委的臉畫得難以辨認,捏著那幾張通行證,心提到嗓子眼,往城關開去。


 


一路上沒人出聲,弟弟知禮握方向盤的手都有些抖。


 


突然一輛車在拐角別停了我們的車。


 


知禮一個急剎,我的頭磕在門框上。


 


那車上下來一個身影,陳序。


 


他敲了車窗,知禮警惕地搖下一個縫。


 


幾本通行證從縫裡塞進來,我連忙拿起來,照片、公章一個不少。


 


我們彼此看了幾眼,不知他這是何意。


 


「出了城門,往荒山那邊一直開,別回頭,也別再回來了。」


 


陳序留下一句話,就上車離開了。


 


我們來不及多想,隻能捏著通行證繼續往前開。


 


一路上,我仔細地環顧四周。


 


「今天盯梢的人都不見了。」


 


知禮突然說了一句話,打破了緊張的沉默。


 


沒錯,原本我們還想多派幾輛車混淆特務視線,可今天愣是沒見到任何一個樁子盯著我們。


 


「姐,你說這是陳序幹的嗎?」


 


我不知道。


 


13、


 


到了城門口,官兵的搜查我們鎮定自若,通行證沒有任何問題。


 


可就在我們笑著還給了小費,上車即將發動離開時,身後傳來幾聲日語的喊話。


 


我們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但原本放行的士兵卻變了卦,說是要搜查貨箱。


 


我咽了咽口水,貨箱裡可不僅有布料,還有兩箱盤尼西林。


 


我瞥了一眼知禮,明顯他已經有點僵住了。


 


我趕忙笑著迎上去,又往那剛來的官兵手裡塞了一個金錠子。


 


「長官您辛苦,我這貨都是上等的絲綢料子,很容易鉤絲,拆開難免有損耗,還請您抬抬手。」


 


可他仿佛完全聽不懂我的話,粗魯地把我一把推開,就要命人開車門。


 


砰!


 


血濺在我身上,是燙的。


 


那軍官被一槍爆頭,倒在我身邊。


 


城門立刻大亂,所有官兵都舉起了槍,做起防御準備。


 


就在錯雜的槍聲中,知禮衝我大喊:「姐,快上車!」


 


我三步兩步跳上去,知禮猛踩油門撞開了圍欄。


 


伴隨著汽油聲的嗡鳴,我們闖了出去。


 


我驚魂未定,從後視鏡裡看過去。


 


仿佛那群日本人舉槍圍住了一輛車。


 


好眼熟啊。


 


那,好像是陳序的車。


 


14


 


幾個小時後,我們安全到達石家莊的根據地。


 


政委們去開會討論戰事,我和知禮去幫忙把盤尼西林搬下來。


 


把藥交給衛生部長後,我坐在大石頭上,看著蘆葦蕩裡幾根漂萍上上下下。


 


知禮默默地走過來,遞給我一個帕子。


 


我擦著胳膊上、臉上濺上的血漬,越擦越用力。


 


「姐,陳序他……」知禮欲言又止。


 


我與他對視一眼。


 


那一眼,我便知道,此刻弟弟心裡所想的,跟我是一樣的。


 


他,還是那個我曾經期盼的先生。


 


15


 


組織商討要我留在根據地,可我拒絕了。


 


我解釋道,那天在城關,並沒有查到我什麼,更何況沈氏藥房還能借商會為組織籌措更多的藥品,還不是放棄的時候。


 


我得回去,回去還能做很多事。


 


而且如今我心裡明白,我不是一個人在北平。


 


我要回去告訴他,他也不是一個人。


 


最終,前線藥品的緊缺還是讓組織動搖了,我和知禮喬裝改扮,回到了北平。


 


剛要回家給爹娘報平安時,知禮忽然拉住我。


 


「姐,要不咱們把爹娘送去石家莊吧。」


 


那一刻,我僵了神色站在門口。


 


仿佛回到了幾年前,陳序剛歸家的時候。


 


我的公公婆婆,被送去了西北。


 


滿城的不孝之名,他嗤之以鼻。


 


他的樣子和我眼前的知禮重疊在一起。


 


「好。」我的淚落下來。


 


送走父母,我們又在各項合作中周轉,日子好像又回歸了一種詭異的忙碌。


 


唯一奇怪的是,無論我怎麼打探,也再沒聽見陳序的消息。


 


隻是聽說,那原野身邊再也不重用中國人了。


 


16


 


再聽見東旭這個名字時,是在報紙上。


 


密密麻麻的商行消息中,夾雜著一條通告消息:


 


「東旭,原中央政府宣傳部一處處長,辦事不力,貪汙帝國軍餉,結黨營私,違反軍令,依軍事法庭判決,S刑。」


 


賣報的小孩喊著號外,那聲音裡仿佛還帶著歡呼雀躍。


 


街坊鄰裡都在傳著這消息,就連我廠裡的工人都爭相要來告訴我這個所謂的「好消息」。


 


「報應啊!這就是報應!」


 


「這就是漢奸的下場,到時候我可得帶我兒子去看,讓他知道當漢奸是沒有好果子的!」


 


「唉, 造孽啊。」


 


……


 


我直愣愣地盯著這幾個字, 直到知禮紅著眼抱住我。


 


「姐姐,我們不去看, 好麼?」


 


我推開他, 麻木地往刑場走去。


 


人頭攢動, 原本寬敞的路已經水泄不通。


 


我擠不進去, 隻能遠遠地望著。


 


偌大的刑場臺子, 隻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跪在那兒。


 


我聽見底下有個小孩的聲音。


 


「娘,怎麼就他一個人呀?」


 


「他是壞人,不配有親人。」


 


直到那槍聲響起, 陳序也沒說過任何一個字。


 


我離他很遠。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我覺得他好像在笑。


 


所以我也努力扯出一個笑來,送他走。


 


17


 


1945 年,日本投降了。


 


那一年,我前往陝北向組織報道。


 


陝北的農村,我多方打聽, 找到了我的公公。


 


那個曾經血氣方剛的老爺子, 如今是個有些痴傻的小老頭了。


 


婆婆幾年前就走了, 戰亂幾經遷移,碑也不知道在哪兒。


 


我像以往一樣, 給公公倒茶。


 


他顫巍巍地拉住我,從懷裡掏出一個墜子。


 


「兒子,給的, 沒丟。」他神志並不清楚,但我還是聽出了這幾個字。


 


那是一個小小的玉墜。


 


我握在手裡, 仔細地瞅著。


 


「真是稀奇事,老爺子可是從來不把這玩意給人的。」


 


組織上的一位同志進來找我, 正趕上這一幕。


 


「陳序同志忍辱負重這麼多年, 直到犧牲,組織上才為其正名。可老爺子拿著陳序這枚墜子,就這麼撐了許多年。」


 


那同志說完話, 才看見我的淚浸湿了衣領。


 


我把那墜子對著陽光。


 


上面刻著幾個小字, 雖然已經被老爺子摩挲得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辨:


 


「旭日東升, 吾心所願。」


 


後續:


 


我把組織為陳序立功表彰的文字, 一字一句地讀給公公聽。


 


他說不出話, 隻是拍我的手。


 


「我知道的, 爹。」


 


公公聽見我叫他,笑起來,好像當年我剛嫁進來那樣。


 


知禮參與了根據地的文化教育工作, 我也時常跟著去學習。


 


「你放屁!陳序你這個逆子!人家知念這兩年替你在家裡忙裡忙外,布坊生意也是親力親為,你現在抽什麼風!」


 


「(他」我還笑他, 年紀輕輕的, 總搞些老學究的做派。


 


後來,祖國終於和平, 我們又搬回北平。


 


他的小傳出版了, 擺在書店的櫥窗裡。


 


那日興致來了,我也買了一本。


 


隻翻開了一頁:


 


「我的一生,命是極好的。


 


在最年少輕狂的年紀,得到了最正確的信仰。


 


在最無能的時候, 得到了至親的託舉。


 


我的命,是我姐姐沈知念和我姐夫陳序一同託舉起來的。


 


他們兩個,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