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老七
第2章
老二說:「那你得先把我擺平才行,都寶是夠嗆了,芙蓉王把。」
遺憾的是,就算一路狂奔,也經常被記缺勤。那學期期末的時候我們幾乎人人都掛了科,隻有老五所有課程門門及格,馬哲還拿了個漂亮的 98 分。
我自恃雙眼視力 1.5,排在學號前一位後一位的又是每天自習到深夜的好學生,考前突擊翻了兩遍書,自覺隻要好學生的胳膊肘不礙事,考試準能答個 80 分以上。倒霉的是考模擬電路時老師打亂學號排列,本宿舍的一群學渣坐成梅花樁陣勢,我被圍在正中間,無論往哪個方向瞟,都是一張雪白幹淨的試卷,加一張滿是油汗無助的臉。縱使老五從教室角落隔空拋來小紙條,也沒法救眾哥們兒於水火之中了。
寒假是場災難,通知單寄到家後遭到男女混合雙打,本以為高中畢業就不挨揍了,誰知還是被抽得哭爹叫娘。好不容易開學回來,還得從生活費裡擠出重修費,一個學分兩百塊,交錢那天大伙都咬牙切齒對天發誓說再也不去網吧刷夜了,誰去誰是狗。
在自習室裝模作樣坐了一下午,志強偷偷摸摸地遁走,我跟在後面,回頭一看,全宿舍都跑了出來,汪汪汪叫著奔向藍宇網吧。
既然爛泥扶不上牆,那就老實在泥坑裡待著吧,如此一想,就平衡而且樂呵了。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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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別想他們,又特怕見他們。
人這玩意兒,說變就變。姑娘的心思你捉摸不了,男人其實也一個尿性,印象中是那時喝酒打架連星際的兄弟,一見面變成了滿嘴心靈雞湯的B險銷售員,你跟他聊過去,他跟你聊理財,你想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他隻關心你的職位和年薪,這種心空空蕩蕩無處懸掛的難受,隻有住過集體宿舍的人才曉得。
坐在窗口瞧著外面,北京郊區的巷子在熱風中悶著,騎自行車的大爺摔倒在馬路牙子,塑料袋裡的雞蛋碎了一地。大爺躺在那兒叫喚,有個小伙子走過來瞧瞧,轉身進了路邊的網吧,網吧窗戶上貼著大字:兩元一小時包夜十元會員卡充一百送一百買泡面送火腿腸。
我想了想,跟我上大學時候的物價似乎沒什麼變化,盯著網吧瞧了一會兒,越來越覺得熟悉,從網吧二層防盜網圍著的窗戶望進去,那泛黃的純平顯示器、日光燈管旁邊飛舞的蛾子、吧臺櫃子上層落滿灰塵的幾瓶洋酒、牆上神族狂熱者的海報,一切跟當年的藍宇網吧幾乎一模一樣。恍惚之間,那些發光的屏幕前坐著年輕時候的我們,那舉著泡面叉子指點別人分兵操作的,不正是剛剛長出胡子的我嗎。
我打了個激靈,仔細一看,一切都變了,網吧是嶄新的,裡面坐的失敗者也是嶄新的。大爺推著自行車一瘸一拐走了,塑料袋滴滴答答流著黃湯,柏油路上的雞蛋眼瞅著就快熟了。
這時候手機滴答一響,又有短信進來,志強說:「對了有空去看看那誰吧,好長時間沒去了,總躲著也不是個事兒,得了見面再說吧,別遲到,遲到罰酒,喝S了算。」
那個誰。
這個詞扎得我胃裡一疼,像喝了杯冰冷的二鍋頭,裡面還泡著根凍得梆硬的魚刺兒。平常上班下班吃飯玩遊戲打飛機睡覺,日子過得平靜而沒啥指望,回憶之類的東西都在後腦勺的淤泥裡面沉著,黏黏糊糊,不把頭殼敲爛,根本挖不出來。
那個誰。
我去冰箱裡拿瓶燕京啤酒,拿牙咬開瓶蓋,坐進客廳沙發,仰脖灌了半瓶。室友從屋裡歪脖看我,說:「你丫大白天喝什麼酒啊是又跟姑娘掰了?來打把 2V2 把我的戰績刷成超炫酷的 200 勝 50 負,請你出去吃羊肉串嗑毛豆喝不摻水的扎啤,不過結賬還是 AA 啊。」
我說:「滾蛋」。
我的酒量也就一瓶燕京,半瓶下肚覺得暈暈乎乎,打開電視,上面在播西遊記。我開始想志強說的那個人。從腦子的淤泥裡一挖,腐爛發臭的東西一咕嘟浮了出來,剛提起開頭,就揪出一串,想撇開已經黏了一手,甩不掉,撕不斷。
事情發生在大三上學期。
我們宿舍的老七是個狂熱的遊戲迷,對星際的著迷程度超過我們任何一個人,他是山西人,瘦瘦小小,戴個眼鏡,說話口音挺重,但脾氣挺招人喜歡。最早搬進宿舍的電腦就是老七讓家裡寄來的舊聯想,奔騰 233 的 CPU,128 兆內存,3.2G 硬盤,15 寸純平顯示器,開機進 windows 得六分鍾時間,從點擊 Star Craft 圖標到開始遊戲,足足要等十分鍾。
但我們把電腦像寶貝一樣擺在桌子正中間,早晨六點半來電,準有人跳下床打開電源,嘴裡叼著牙刷,搶著玩第一把;晚上十一點停電之前,屏幕前必定擠滿了腦袋,不是看日本小電影,就是為了 Grrrr 和 Slayer boxer 的比賽吵翻天。那年暑假有幾個人沒回家,宿舍不斷電,老電腦日夜開著,兩個月之內從來沒人碰過關機鍵,除非它因為系統崩潰和過熱而藍屏重啟。
大二下半學期宿舍樓拉上了網線,我們以學習計算機的名義陸續買了電腦,老七的舊聯想功成身退,被收破爛的用五十塊錢收走搬上三輪車。老電腦退休的第二天,他從中關村扛回一臺簇新錚亮的組裝機,以 TNT2 Pro 顯卡為首的一水主流配置,花了八千多塊,還不包括一臺大功率的 UPS 電源。
我們都對色彩明豔的 19 寸特麗瓏顯示器垂涎欲滴,老七卻做了個驚人的決定,他買張小桌子,把電腦擱在他靠門上鋪的床上,設了 BIOS 密碼,拉個小簾子,宣布從此電腦不再公用,布簾後面是他的隱私空間,要聯網打 Hunters 地圖喊一聲就成,但想借他的電腦看片玩遊戲,對不起,欠奉。
我們一開始很不理解,喝酒時候灌了老七幾回,得知他買電腦的八千塊是挪用本學期學費加上三個月的生活費才湊夠的,輔導員和學校財務每天找他要錢,他每天拖延,已經被學院副書記約談好幾次了。
志強當時氣得一板凳砸了半箱燕京啤酒,說:「老七你現在去中關村給我把電腦退了,我們雖然是沒把大學當回事兒的瞎胡上,可說到底還不是為了混張畢業證,你看老六上大一的時候掛了那麼多課,上學期一口氣重修補考了七門,小抄做得好都過了,你看看你到現在還有六個掛科沒有重修,倒連學費都欠著不給,你他媽的不想畢業了嗎你?」
老七紅著臉打著嗝,說:「大學算個屁,畢業證算個屁,老子將來要當職業星際選手,等老子練熟了克隆技術和三線操作,手速達到 300APM,速出隱刀一砍一個準,閃電矩陣指哪打哪,到時 Grrr、Yellow 和 Boxer 在老子面前算個鳥蛋,WCG 分分鍾奪冠,暴雪的名人堂裡必定有老子一號!從現在開始誰也別勸我上課,老子這一輩子的追求就是星際了,不服,單挑,贏了我再廢話!」
志強捋起袖子準備揍他,我們在旁邊使勁摁住,他氣喘籲籲說:「老七你有種,咱們現在就回宿舍去連星際,我贏了,你明天早上就到村裡去退電腦,你贏了,我從此再也不說一句廢話,你愛幹嘛幹嘛,S在簾子後頭我他媽都不多看一眼。」
「不連的是孫子。」老七梗著脖子說。
倆人把桌子一掀走出飯店,我們忙不迭在旁邊護著,老五在後面把賬結了追出來,那會兒是晚上八點多,校園裡到處都是人,志強和老七在路上咋咋呼呼叫喚,要單挑的消息就一下子傳開了。當時教育網的速度很慢,我們在局域網架了一個名叫 BlueFan 的星際服務器,老七在 BlueFan 的記錄是 255 勝 127 敗,排名前十,但戰績不算突出。
志強雖然長得五大三粗,手速是我們之中最快的,靠著 6D 速狗和刺蛇海戰術獨霸一方,戰績是驚人的 144 勝 29 敗,雄踞排行榜亞軍。這倆人要打賭單挑,驚動了整個服務器的玩家,BlueFan 的管理員親自建立 Lost Temple 地圖選擇旁觀模式等待兩人加入,在那個時刻全服隻有這麼一個主機存在,所有人都停止戰鬥準備觀戰。
我們宿舍擠進了三十多個人,連陽臺都佔滿了。志強紅著臉坐在桌前,一邊等自己電腦開機一邊摳出鼠標滾輪擦拭,老七鑽進上鋪的簾子後面,羅技超級旋貂 MX300 的紅光一閃即逝。
人群之中露出老四細長的脖子,他偷偷觀察簾子裡的情況,說老七的酒勁上來連眼睛都睜不開了,這時候單挑必輸無疑。
幾分鍾後戰鬥開始,志強 6D 速狗,被老七 5D 速狗完滅。
志強說三局兩勝。
第二局志強刺蛇海戰術,被閃電兵團S,無奈 GG。
志強說五局三勝。
然後說七局四勝。
接著說九局五勝。
最後 BlueFan 的管理員實在看不下去,宣布老七獲勝,並在熄燈前十分鍾關閉了服務器。
志強放開鼠標,失神地瞧著失去連接的星際畫面,老四掀起上鋪的簾子看看,發現勝利者已經趴在鍵盤上睡著了,兩腿之間不知何時吐了一大灘,戰況激烈,沒人發現。
老五問咋辦。
志強說:「還他媽的能咋辦,帶把兒的爺們願賭服輸,以後誰再管他誰他媽是那個。」
這以後志強果然沒說過老七一句,我不知算是守信,還是有點絕情。
暑假歸來,老六因為上學期掛科較多被請家長,他爸爸在學院辦公室外當場脫下老六的褲子打屁股,打得噼啪作響,全學院的女生都看見了,這出苦肉計換得老六勉強升上大三,而我們這種每回掛一兩科的廢物學生並不在老師的視線範圍內,也順利變成大三學長,可以在社團勾搭大一學妹了。
老七留級了。他期末考試八門課掛了七門,包括但凡出勤就能通過的體育課,唯一在及格線以上的是選修課《青春期性保健》,他令人驚訝地拿了個高分。
輔導員坐火車趕到老七五百公裡之外的老家,把成績單往他父母的院門口一貼,轉身就走。老七的父母扔下鋤頭在後面追,拉著老師的手痛哭流涕。
輔導員說:「這孩子腦子是很聰明的就是轉不過彎來,玩遊戲能當飯吃嗎,țů⁸大學生每天不學習窩在宿舍玩遊戲期末考試考得一塌糊塗,這樣的學生留著是禍害,要處分,要開除。」老七父母懇請老師給個機會,一定好好教訓孩子。
輔導員說:「那把孩子叫出來談談吧」。
老七父親驚訝說:「這孩子不是在學校勤工儉學當兼職嗎,啥時候回老家了?」
原來老七跟學校說回家幹農活,打電話給父母說在學校工作,在校門口溜達一圈回了寢室,就再也沒出宿舍門。那個暑假老二在動物園批發市場打工賣酸辣粉,每天晚上回寢室給老七帶一份酸辣粉加肉夾馍,要不是有他,老七沒準會餓S在床上。
據老二描述說他根本沒看見過老七下床,小便拿個大可樂瓶尿進去,床尾堆了一排裝滿的瓶子,大便不知怎麼解決;也沒看見過老七吃東西,給他吃就吃,給他喝就喝,不給就不吃不喝,時時刻刻盯著屏幕,嘴裡念念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