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老七

第4章

以志強的脾氣當然不會讓步,這一局打得勢均力敵精彩紛呈,從凌晨兩點一直打到天光大亮,地圖每一寸土地都修滿地堡和光炮,航母與飛龍漫天飛舞,計算機被拖得不堪重負嘎嘎作響,畫面嚴重卡頓,雙方還在不停圈兵向戰場中間 A 過去,誰敢瞧一眼地圖中央區域,密集恐懼症能當場發作。


 


到最後實在忍受不了,打拼音說「nimen very lihai,tomorrow jixu lianji!」


對方估計也正處於崩潰邊緣,立即回復說「yingxiong like yingxiong,gg,baibai!」


 


雙方握手言和,爭先恐後退出業已卡S的遊戲。


 


我叼著牙刷說:「哦,牛逼。」


 


他們興高採烈地聊了半小時,突然同時倒在床上昏睡過去,我坐在陽臺抽煙,感覺很緊張。早晨一來電老七就坐起來打開電腦,隔著簾子看不清他在幹什麼,隻能聽見手指高速敲擊鍵盤的噼啪聲。


 


從我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的機箱,我盯著電源風扇的位置,等待著那裡火花飛濺冒出滾滾青煙,越等神經越緊張,叼著煙忘了抽,過濾嘴不知何時粘在嘴唇上,兩根手指夾著準備彈煙灰,誰知煙紋絲不動,手指從煙屁股一直撸到煙頭,滋的一聲燎起了泡。我大叫一聲麻痺,馬上捂住嘴巴伸頭去看老七,他的簾子靜悄悄一絲波紋也沒有。


 


老五臨時有事要出門,走之前跟我說不用一直盯著,什麼時候老七電腦壞了,催他出門去修電腦就行。我說:「沒問題交給兄弟我吧」。到現在,我後悔了,這活兒太累人,比跟高手 1V1 還緊張。


 


就這樣一直盯到中午,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上課的好學生陸續回到宿舍樓,志強他們的鼾聲此起彼伏,陽臺對面的二食堂飄來飯香。我煩躁地翻完半本柳殘陽的武俠小說,一個字都沒看進去,考慮要不要開機打兩局電腦放松一下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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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靠門上鋪的簾子慢慢掀開一條縫,老七聲音平淡地問:「是不是停電了。」


 


我說:「沒有啊,風扇還轉著。」


 


他說:「知道了。」


 


我這才反應過來,是老五搞的小動作終於生效了,沒有電火花也沒有青煙,老七的電源在片刻之前安靜地S於高熱。我掐滅煙頭大步走到他床下,說:「老七是不是你的電腦壞了,你成天在那兒玩遊戲很容易把顯卡什麼的燒掉,要不送到村裡檢查一下吧。」


 


老七冷淡地回答說:「用不著。」


 


我說:「反正電腦都壞了,你下來,一塊兒去食堂吃個飯吧,聽說今年經管學院新來的漂亮學妹們喜歡到三食堂的回民窗口吃拉面,咱們一起去搭訕,專找倆女生一桌的,要是成了,你一個,我一個;要是成功一半,你先上。」


 


老七說:「不去。」


 


我就有點火了,說:「你丫每天在床上窩著是孵蛋呢?人家拿獎學金的拿獎學金,準備考研的準備考研,老五被日企看上去五百強企業實習,我們幾個雖然是他媽的廢物好歹也混到了大三,你照照鏡子,看看你丫自己是什麼模樣?」


 


老七在簾子裡沉默著。


 


我提高音量說:「志強那麼看重你你一點面子沒給人家留,老二好心好意給你帶飯你把人家的心扔地上啪的一聲摔稀碎,大家是一塊兒玩星際的兄弟,玩遊戲是為了高興,就你他媽的玩魔怔了,要是你爸媽現在在這兒準能爬上去大耳光子抽你你信嗎?」


 


「砰」的一聲巨響。


 


起先我以為是燈管炸了,接著老七的 19 寸特麗瓏顯示器貼著我的鼻尖摔下來砸向地面,轟然濺起漫天玻璃碴。顯示器線拽著機箱鍵盤插座和電腦桌一股腦墜落,我伸出手臂一擋,覺得上半身被人用力推了一把,踉跄兩步跌倒在後面老四的床上。


 


睡覺的志強他們被響動驚醒,老四把雜物推開扶住我,驚呼說:「你頭上流血了。」


 


我掙開他的手跳起來,指著老七說:「你丫是徹底不顧兄弟情面了是吧,你丫給我滾下來,今天不把你丫腦漿子打出來算我白吃了二十年大米飯。」


 


老四在後面拽我一把,說:「別叫別叫,你看老七的手。」


 


我喘著粗氣睜眼看,覺得看不清,用胳膊抹一把眼窩,熱熱的全是血。等看到老七的時候我驚呆了,他半跪在上鋪,右手握著拳頭,拳頭上流著血,中指上有個深可見骨的口子,幾乎把手指連根切斷。他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痛楚,嘴角冒著白色泡沫,鏡片後面的眼睛像魚一樣凸著,眼球指著我,眼神聚焦在其他地方。


 


「別提老子的爹娘。」他說:「老子是要成為星際之神的人,千萬別提老子的爹娘。老子沒有爹娘。」


 


我們搞壞了老七的電腦,老七用拳頭砸破了他珍貴的特麗瓏顯示器。


 


這時志強怒吼一聲抓住床鋪用力一拉,不知從何處而來那麼大的力氣,竟把整張床扯得傾斜,老七身子一歪跌倒下來,志強雙手一捉一放,把老七扛在肩膀,說:「老四留在宿舍通知輔導員,給日本鬼子公司打個電話看能不能找到老五,其他人跟我去醫院,老二先出去借宿管的三輪車,快快快!」


 


志強扛著老七跑出房門,我們一窩蜂跟在後面,血滴滴答答沿著志強的胳膊肘流下,樓道裡站滿了人,我們推搡著圍觀者說讓開讓開,人們就跟著往宿舍樓外面跑。


 


外面陽光刺眼,照得我一陣眩暈。老二推著三輪車衝過來說趕緊上車,老七在志強背上昂起頭來,說:「要帶老子到哪去?老子剛才那局 1V1 還沒打完,三線空投龍騎舞騷擾你們會嗎,金甲蟲配運輸機躲坦克炮轟你們會嗎,你們這些傻逼,你們懂得個屁!」


 


沒人聽他說話,志強把他平放在三輪車上,掏出條藍手絹緊緊纏住他的手,眾人推車向校醫院跑。校醫院值班大夫一看這陣勢嚇了一跳,說:「把人抬進來,留兩個幫忙的,其他出去。」


 


我和志強留在屋裡。醫生解開手絹,用紗布和酒精棉球擦去傷口的血,露出白花花的傷口,再次嚇了一跳,說:「怎麼傷得這麼嚴重?骨頭血管肌肉神經全部切斷,兩個指節間隻有一層皮連著了,這可怎麼縫合?」


 


話沒說完,如噴泉般冒出的血就遮住了傷口,我不知道人的手指能夠湧出那麼多血。老七一直在念叨星際的各種戰術名稱,說:「現在老子的二基地開局已經練得爐火純青,要不是 4D 放狗,靠第一波兵沒人打得下老子的建築學防御。」


 


志強說:「醫生你得做點啥,這血出得太嚇人了。」


 


醫生說:「我現在隻能做緊急止血處理,沒法縫合,這手術不是我一個校醫院的醫生能做得了的,你們趕緊聯系大醫院接收,別耽誤了,一旦組織壞S就徹底完蛋了。」


 


我和志強著急說:「那哪行,一時半會兒去哪找大醫院接收。」


 


醫生隻是一個勁搖頭,綁緊老七的手腕和手指根,用紗布裹住傷口。


 


這時候外面亂糟糟的,老五從人群中擠了進來,說:「正好在回來的路上,聽到有人說老七出事就直接到醫務所來了。」


 


一聽這情況,他立刻說:「我去打兩個電話聯系醫院,你們別著急,回宿舍把老七的身份證學生證B險證拿上,讓輔導員從車隊找個車,跟門衛打好招呼。」


 


老五一來,我們都覺得有了主心骨。果然沒用多久他就聯系好了積水潭醫院,輔導員和學院副書記此時也乘車來到醫院門口,我們合力把老七抬上車放好,關上車門。


 


志強忽然一屁股坐倒在花壇上,說:「身上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渾身出虛汗。」


 


這時忽然所有人都瞧著我,我才記起自己頭上也流了血,頓時覺得天旋地轉,栽向地面。隱約聽見有人在耳邊叫喚,我想說:「別吵吵讓我睡會兒」,但大概沒能說出聲來。


 


後來他們給我講了老七之後的事情。學院的桑塔納轎車把老七拉到積水潭醫院急診室,醫生揭開紗布一看就說傷口太嚴重了要馬上進行手術,由於送醫及時,接合手指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但不能保證恢復功能。輔導員在通知單上籤了字,老七被推進手術室,手術一做就做了七個小時,志強他們從午飯時間等到夜幕降臨,新聞聯播播完了手術室大門才緩緩開啟,醫生疲憊地走了出來,說:「手術成功了,幸虧傷口切面比較光滑幹淨,預後還是比較樂觀的,隻要積極復健,中指能恢復百分之八九十的功能。」


 


志強當時就蹲在牆角哭出聲來。


 


老七保住了手指。那會兒我們都以為這算不幸中的萬幸,可要是能重新選一次,我寧願他那個時候變成殘廢,這輩子再也不要碰鼠標與鍵盤了。ţű⁹


 


因為一個月後,手指頭還沒長好,老七就瘋了。


 


 


 


 


 


05


 


自從約定了同學聚會的日期,志強就每天發一條短信過來,內容不外乎是距離畢業十周年聚會還有多少天,建議自覺戒酒準備屆時開懷暢飲,想向女神表白請提前拿號排隊之類。


 


有一天我忍不住回了條短信,說:「老七現在還在那家醫院嗎,你上次去看他是什麼時候?」


 


幾個小時以後志強才回復,說:「那個誰還在那家醫院,上次看他是四年半以前,怕他轉院問了他爸媽一聲,說一Ṭŭ̀⁵直都沒換過病房,還在那個屋子,那張床。」


 


看到這條短信,我滿腦子都塞滿了有關老七的記憶。白天在公司稀裡糊塗不知幹了點啥,晚上坐地鐵倒公交回來,在街對面的成都小吃打包個宮保雞丁蓋飯,買了半個西瓜拎上樓。室友沒在,不知跟哪個姑娘鬼混去了,我們絕對不帶姑娘回家,一來因為屋子太破太髒怕對方笑話,二來叫床聲音大了樓下老頭會向居委會投訴,因為開音響放日本小電影,我們被居委會大媽訓了三四次了。


 


胡亂吃完蓋飯,一邊拿勺子舀西瓜吃,一邊看電腦上的韓國 KGL 職業聯賽的 REP 錄像,雙方的操作都厲害極了,看一眼就知道,他們是我這種廢物拍馬都趕不上的那種天才。這世界天才太多,碰巧我不是其中一個,這種感覺以前挺難受的,後來經常在北大清華的校園裡走走,聽那些穿的土了吧唧的學生聊聊天,心裡就跟明鏡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