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老七
第7章
但就像未卜先知,刺蛇的隊形改變了兩次,準確地躲開了兩個閃電網,隻有六七隻刺蛇化為血水。沒有第二次機會,刺蛇的準確點射將聖堂武士消滅,潛伏者埋入地面,蟲族遠程部隊的威力在此刻展現,老七的狂熱者一個接一個消失於酸液之中,隨著兩名執政官的覆滅,神族的陣型瓦解了,蟲族大部隊碾過數十名士兵的屍體衝向第二分基地,摧毀了老七的經濟命脈。
這次老七沒有主動打出 gg,他坐在那裡,看著對手將自己的建築物一個接一個摧毀,直到最後一個水晶塔在酸液中爆裂,畫面一暗,遊戲徹底結束。
我的心髒還在嘣嘣直跳,這是一場非常精彩的戰鬥。窗外陽光柔柔地灑進來,照亮熟睡者們的後腦勺,灰塵在光柱中飄起,藍宇網吧迎來又一個平靜而疲憊的清晨。
我說:「老七,我服了你了,你做的是對的,你能成為職業選手,肯定行。等你爸媽來了我跟他們解釋,你放心。」
老七不說話。
我說:「就到這兒吧,韓國人是厲害,但你也一點兒不差,咱們回宿舍補個覺,以後還當好兄弟。」
老七不說話。
我說:「老七你別生氣了。」說著話伸手拍他的肩膀,感覺在拍一塊僵硬的木頭。我湊過去看,發現老七的目光凝在 Game Over 的畫面上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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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老七。」
我替他按下 Enter 鍵返回戰網大廳,韓國人留下幾個字就下線了,他說:「Good Game My Friend,Good Game。」
我說:「老七你看韓國人說你打得好呢,你打的確實好。手疼吧,咱們先去趟醫院。」
這時候旁邊老四醒了,驚叫一聲說不對,老七出問題了。我才注意到老七的模樣,他雙眼像失去光澤的玻璃球一樣,嘴巴微微張著,露出泛黃外凸的牙齒,舌頭無力地耷拉在嘴邊。我抓住他雙肩搖晃,他的腦袋隨之晃動,似乎脖子上支撐著的隻是個沒有重量的空殼。
老四說:「他不喘氣了,老七不喘氣了!」
我發現他的胸膛果然沒有起伏,趕緊把他放倒在地,憑借體育課學到的些微急救知識給他按壓胸腔。
他這繃得太緊的弓放出一支穿雲裂石的箭,然後就「砰」的一聲崩斷了,一直以來精神並不穩定,老七的腦子裡早埋下了定時炸彈,他在戰局崩潰的時刻崩潰了,也或者是在徹底認輸的時刻放下了擔子,放下自己篤定信賴的一切。
網吧裡的所有人圍繞在身邊,我給他做著急救,一下,兩下。救護車的聲音非常遙遠,被防盜欄割碎的陽光毫無溫度,藍宇網吧的氣味和顏色在時間中消褪,我看見老七的臉隨著按壓動作左右偏擺著,像搖頭否定著什麼東西。直到一切越來越遠。
對那名職業選手來說,或許是跟一位陌生的玩家打了幾局有趣的對戰而已,但這幾局有趣的對戰對老七來說,就是整個人生。
他輸了。
07
7 月 1 日終於還是沒下雨,是個悶熱的太陽天。
中午十二點整,我走進學校南門的大鴨梨烤鴨店,這裡與十年前同樣喧鬧悶熱,充斥著廉價烤鴨的油脂味道。3 號包廂裡面隻坐了寥寥幾個人,看見我進門,都站起來歡迎,我認識其中一兩個,卻叫不上名字:其餘的大概眼熟,不能確定是不是同學。
師傅推著小車進來開始片烤鴨,刀子從鴨子的皮下組織劃過,帶著黃澄澄脂肪的鴨皮脫落,被戴著骯髒白手套的手捏起,放進水漬未幹的白磁盤。
志強走了進來,笑著說:「召集人反而來晚了,待會兒自罰三杯。」
我覺得有點尷尬不知說什麼好,他過來給了我一個熊抱,什麼都沒說。
人陸續來到,213 宿舍的兄弟們來了四五個,老二畢業後賣B險業務特別忙,基本上跟大家斷了聯系,這次也沒能出席。老六學習不太好,到最後沒能拿到畢業證,回老家找關系當了個初中老師,山高路遠,也就沒回來。兄弟見面自然唏噓,談起當年情誼覺得激動,可中間橫亙著老七,總是無法痛快交談。
這頓飯跟所有的同學會一樣冗長無趣,有錢的炫耀車鑰匙和名表,有權的打電話讓司機拿酒來,班花成了庸俗不堪的家庭主婦,當年躲在角落沒人注意的妹子稍稍整容,成了 IT 企業年度選美冠軍。吃吃喝喝,瞎聊假笑,一直拖到下午四點才終於結束,大家寒暄之後各自離開,鑽出大鴨梨的旋轉門各奔東西,服務員開始收拾桌子拖地板,我們幾個坐在那兒抽著芙蓉王,覺得百無聊賴,志強說:「行了好不容易聚一次,咱們去看那個誰吧,東西我買好了。」
老五剛結賬回來,把信用卡放進錢包,說:「我沒怎麼喝酒坐我的車去吧,我帶著筆記本呢。」
我們離開飯店,走到一輛新款奔馳轎車前,默默地掐滅煙頭。車子開得又快又穩,不一會兒就到了積水潭醫院,這裡跟十年前也沒什麼變化,人們擁擠在候診大廳,號販子鑽來鑽去,空氣中一股臭腳丫子味道。
乘電梯上樓的時候,我覺得很緊張,看其他人的臉色也並不好看。我們在病房門口站了一會兒,志強握起拳頭敲了敲門,門開了,一個護士走出來說已經按家人的吩咐給準備好了,病人父母現在不在北京,有什麼事兒到護士站找她,等完事了叫她來收拾東西,病人目前比較穩定,但還是不要太過刺激他的情緒。我們道謝之後進屋,關閉病房的門。
老七坐在病床上,盯著桌上的電腦屏幕,電腦沒開機,他望著黑屏幕裡面的自己,嘴裡喃喃念著數字:「1213,1518,2029……」
志強說:「老七啊,我們來看你了。」說完話,鼻子就紅了。
我不想看這個畫面,抽出床頭的病歷本翻著。
非器質性精神障礙……急性發作,精神分裂症。自閉,人格不完整,認知障礙,持久性妄想型精神障礙。精神殘疾。
治療方案……奧氮平效果不佳,氯氮平。
觀察報告……無害。對外界刺激無反應,妄想……星際爭霸電子遊戲,持續在打遊戲的妄想,周期性,無休止。
志強說:「老七啊,每次來看你都得陪你打一把,這次你們倆打,我們看著。」
我回頭看,老五把自己的筆記本放在床頭櫃上,拉根網線,把筆記本和病床上的臺式機連在一起,打開兩臺電腦。志強搬把椅子,說:「坐下吧,你陪老七打一把星際,讓他高興高興。」
我說:「行。」
進入熟悉的星際爭霸畫面,選擇 UDP 聯機,建立主機,一切跟當年在學校機房裡做過的一樣。時光是個不值錢的東西,十幾年都沒有半點重量。
老七被送到醫院救活了,但是徹底瘋了。
他沒法再回到現實世界,一直沉浸在那局輸掉的遊戲當中,或許在他的腦子裡那局 1V1 一直沒有打完,他的閃電矩陣一次又一次降臨在對手的刺蛇頭上。他無法與任何人交流,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對外界的任何刺激都沒有反應,他會吃東西喝水排便,可那隻是為了妄想中的那句遊戲而進行的必要準備,他分不清是在現實中吃掉一個饅頭,還是在藍宇網吧的昏暗燈光下吃完一碗冷掉的泡面。
作為輔助治療的手段,醫生會讓他偶爾使用電腦打一把星際,他會鄭重其事地跟電腦打一場 1V1,但並不是交流,隻是身體的自然動作,因為每一個操作都深入骨髓。他會輸給電腦,隻為了反復練習一名狂戰士的分兵操作,拉出隊伍,放回去,拉出隊伍,放回去,樂此不疲。
畫面顯示:lao7 加入了遊戲。
我點擊開始,5,4,3,2,1。Luna 地圖,1V1,我出生在 11 點位置,神族,雙兵營開局,派農民探路,發現老七在 5 點鍾位置,蟲族。他依舊很厲害,我們很快在地圖中央展開激戰,狂戰士與刺蛇壯烈赴S,建造,S亡,建造,S亡。
我轉頭看老七的臉,一張消瘦的平靜的臉龐,眼珠依舊凝固著全無神採,因為疏於剃須,臉上長滿黑黃的胡茬。我指揮士兵衝向前方,忽然想起老七說過的一句話來:打星際其實跟寫字是一個道理,同樣的一支筆我在不同人手裡寫出來就是不一樣的字,這宿舍裡任何一個人坐在電腦後面跟我對戰,老子都能通過風格把你們認出來,比如那個叫謝謝小星星的小號。
老七能認出我來嗎?
正在這時,滴滴一聲輕響,星際的公共聊天窗口出現一行漢語拼音:nihao。
我隨手回復:nihao。
緊接著醒悟過來,這個服務器隻有我和他兩個人,我在網線這端,他在網線那端。我僵硬地扭過頭看其他兄弟,他們都圍在老七周圍,因為老七的手指正在鍵盤上敲擊。
老七:haojiubujian。
我:haojiubuj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