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雕

第1章

阿爹是位天才琢者,萬物皆可雕。


 


他雕出巧奪天工的雙玉珠當天,卻慘S街頭。


 


翌日,天生口不能言的徐家小姐入宮選秀,突然口吐奇物,帝心甚悅,傳為美談。


 


三年後,我入宮侍奉榮妃娘娘,為她獻上坐胎玉枕。


 


懷胎十月,榮妃產下怪嬰,就此被棄。


 


冷宮中,我看著眼前的女人,緩緩開口。


 


「娘娘,您可曾聽聞人雕?」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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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妃娘娘在責打宮人。


 


永華宮中的宮女太監烏泱泱在日頭下跪成一片,榮妃身邊的大宮女拿著鞭子一一抽打,慘叫聲連連。


 


「本宮不養廢物,既然鈴音聽不著了,那就你們叫給我聽吧!」


 


榮妃悠然半臥廊下,饒有興致地看著烈日下宮人被汗漬著鞭傷的痛苦神色。


 


廊下不遠處放著一尊殘損的玉雕。


 


那是榮妃的心頭愛物「蝶戀花」。


 


此物雕工精絕,欲滴翠玉镌刻為綠蝶,翩然立於數瓣嬌蕊。


 


最絕一處堪稱蝶尾所綴小巧玉鈴,微風吹來,鈴音琳琅,格外動聽。


 


榮妃愛不釋手,日日把玩。


 


可鈴鐺中米粒大小的鈴墜子不知何時斷裂,跌落於玉雕一側。


 


鈴鐺成了啞鈴,榮妃震怒,遂責打宮人出氣。


 


眼看著負責鞭打的大宮女來到了我面前,我突然深跪叩首。


 


「娘娘,奴婢可令玉雕重現鈴音。」


 


榮妃懶懶抬眼打量我:「當真?」


 


我再叩首:「奴婢自當盡全力而為,隻是娘娘需稍候一時辰。」


 


榮妃輕笑道:「也好,你就試試,如若不成,你往後也別想再出聲了。」


 


我腿軟般踉踉跄跄站起,從懷中取出一個牛角筒,再從筒中拿出一柄極細如針的雕刀,卻並未拿起那玉墜,而是直接就著玉鈴鐺動起手來。


 


廊下宮人驚疑不定地互望。


 


約莫一個時辰後,我輕吹了吹雕落的玉屑,將玉雕奉於榮妃座前。


 


「請娘娘一觀」


 


榮妃直起身一瞧,眼底一亮。


 


隻見玉鈴鐺上下的內壁被我剜除了些許玉料,鏤空雕就了一條環環相扣的玉鏈,與鈴鐺自成一體,渾然天成,比此前玉墜更多幾分精巧典雅。


 


榮妃喜愛得緊,面上隻輕咳一聲:「可還能響?」


 


恰此時微風拂來,鈴音響起,空靈清脆更勝往昔。


 


榮妃笑了起來,心情大好。


 


「倒是有幾分本事,叫什麼名字?和誰學的?」


 


我木訥垂首。


 


「奴婢名喚星玉,入宮前被山中的和尚收養,其中有一位雕玉的老師傅,闲來無事便教奴婢幾招。」


 


榮妃揮揮手:「罷了,本宮也乏了,讓那些廢物滾出去,以後你就跟著本宮伺候吧。」


 


宮人們如蒙大赦,跌跌撞撞互相攙扶起身,看向我的目光有感激,也有羨嫉。


 


進宮月餘,我便從最末等的灑掃宮女變成了榮妃近侍,不怪人眼紅。


 


隻是榮妃大概沒想到,我這個最微末最膽小的小宮女,回答她的話竟沒有一句實情。


 


我的手藝不是什麼老和尚教的,是阿爹教的。


 


而那尊「蝶戀花」,正是我畫的圖紙,阿爹雕刻而成。


 


2


 


阿爹讓我叫他阿爹,但他隻比我大十歲。


 


第一次和他相見,是在京郊的採石場,我正跌跌撞撞搬著比自己腦袋還大兩倍的石塊往棚戶走。


 


正隨著場主挑揀石料的阿爹吃驚地看著我:「這孩子才多大?」


 


場主看我一眼:「五歲了,她那混賬爹欠我們好些銀錢,把這不值錢的女娃扔下抵債,自己跑了!」


 


阿爹不贊同地搖搖頭:「這麼小的孩子,怎麼能做這種苦力?」


 


「不做誰來補我們的虧空?」場主不以為意。


 


阿爹補了,阿爹竟當真掏遍身上所有口袋。


 


那時他也是個窮小子,全身摸不出幾個銅板,隻得把自己幾個最得意的玉雕贈與場主。


 


場主估摸著是覺得養大我也需不少成本,便認了這樁買賣,隻還不甘心地和身旁人嚼舌根。


 


「瞧著吧,半大小子買個丫頭片子回去,指不定要用她做什麼生意,我這是虧了!」


 


可是阿爹沒用我做生意。


 


他隻緊緊握著我的手回了他的小棚屋,花費了許多時光與心力,教我雕玉,也教我做人。


 


阿爹告訴我:「阿玉,切磋琢磨,雕玉如此,做人亦如此,人活百歲,諸事蹉跎,可活著,總比S了好。」


 


我不服犟嘴:「在採石場那般活著,倒還不如S了!」


 


阿爹狠狠敲我一記腦殼。


 


「活著才能有盼頭,你昨天沒在採石場累S,今天就能遇到阿爹我,往後,不管生處何等困苦,你都得咬牙活著,還得把自己雕漂亮了,活得快活!」


 


我把阿爹的話放在心上,可他自己卻沒能活得長久,活得快活。


 


3


 


阿爹的手藝精妙,在琢者一行算是絕頂,但手藝人不被尊敬,所雕物件甚至不能留名。


 


人人隻愛玉中仙,無人敬憫苦琢者。


 


即使憑阿爹的手藝,我們也隻是混個溫飽。


 


直到那個溫煦的春日,還有月餘就到阿爹的生辰。


 


阿爹很高興地回家來,告訴我,他在一個大戶人家接了一個大活兒。


 


那家大戶要阿爹雕出一件「隻應天上有」的玉器,事成大大有賞,那樣我們或許就能換了小棚屋住進小宅院。


 


我也同樣歡欣,隻叮囑阿爹不要太過拼命,身體為要。


 


可阿爹痴迷玉雕,研究起來便徹夜不眠,我隻能幫他描畫圖紙,點燭加衣。


 


終於,在阿爹生辰那日,我正趴伏在桌上打著瞌睡,突然被阿爹極為狂喜的笑聲驚醒。


 


抬眼望去,隻見阿爹小心翼翼捧著一顆小小的玉珠。


 


玉珠表面平平無奇,內裡卻大有乾坤。


 


用同一塊玉料雕出了另一個玉珠,內外兩層間隻有頭發絲般粗細的間隔,外層玉珠刻「萬世永榮」,內層玉珠刻「海晏河清」。


 


尋常的雙層玉雕都是將四面鏤空,再下雕刀細細镌刻,可這玉珠隻在外層頂開了個針眼大的小孔,又是如何下刀的?


 


我嘆為觀止:「阿爹技法更精進了,隻是這珠上怎還雕了字?」


 


阿爹笑著撫撫我的發髻:「僱主要求的,我聽命便是,阿玉,你去街上買塊好肉,等會兒僱主來取完貨,咱們好好吃一頓慶賀!」


 


我高高興興地出門,正在肉攤細細擇肉,賣肉的王婆子卻驚呼一聲。


 


「呀!那邊天怎的都紅了,怕是起了大火!」


 


我回首望去,正是家的方向。


 


4


 


我發了瘋般拔足狂奔,到了近前卻發現小棚屋已湮沒於烈火。


 


而阿爹正被幾個蒙面者架在一個鬥篷附體之人的跟前,隻從身形隱約看出是個女子。


 


阿爹兩條手臂軟軟搭於雙側,已是被打得筋骨盡斷,氣息奄奄。


 


而那女子手捧著雙玉珠,輕俯下身:「你這手藝確實巧奪天工,隻是,既是天上之物,自不能出於凡人之手,隻能勞煩師傅去做個天上人了。」


 


阿爹無力地抬起頭,正瞄到角落的我,眼瞳霎時緊縮,朝我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那女子輕笑揮手,蒙面人將阿爹身上淋油拋入火海。


 


阿爹悽厲的慘叫逐漸不可聞。


 


一行人捧著屋裡其餘幾尊玉器離去,其中正有那尊「蝶戀花」


 


空氣中傳來肉類燒焦的難聞氣味,我昏厥在原地。


 


再醒來時,隻聽街頭巷尾都在瘋傳奇聞。


 


今屆秀女中,原已沒落的徐家隻獻上一啞女,那啞女來到御前,卻奇跡般開口發聲,張口時口中吐落一玉珠,玉珠雙層,鬼斧神工,其上刻「萬世永榮,海晏河清」。


 


皇上歡欣至極,言此乃天降祥瑞,立封徐氏女為「榮妃」。


 


入宮即封妃,聞所未聞,封號亦是雍容華貴,可見此女榮寵之盛。


 


榮妃,好一個榮妃。


 


我擠在聽書的人群裡,臉色灰敗,驀地嘔出一口血。


 


眾人驚呼聲中,我跌跌撞撞擠出人群,腦海裡隻盤旋著爹爹說過的話。


 


「阿玉,你要活著,活著才有一切。」


 


5


 


榮妃在宮裡一向是驕橫肆意的。


 


起初她無母家助力,在宮裡尚算謹小慎微。奈何天也助她,榮妃入宮那一年,久旱逢甘霖,大軍連勝仗。


 


皇上大喜,越發相信榮妃乃天降鴻運女。


 


兼之榮妃相貌妍麗,皇上對她百般寵愛,聖眷常年不衰。


 


榮妃想穿雲錦,皇上不惜讓數百江南繡娘日夜趕工,為她織就燦若雲霞的華服。


 


榮妃讀詩,想看詩中的萬裡烽煙,皇上便在隻有大敵當前方點燃的烽火臺點起簇簇烽火。


 


榮妃在盛寵下越發言行無狀,隻要皇上有一天不宿在她的永華宮,她便大發脾氣,責打宮人,手段酷烈。


 


就像是等不到父母的孩子,拿腳下的蟻群撒氣,倒下沸水,看著蝼蟻在腳下掙扎。


 


皇上自然從不管束,區區幾個宮人,怎能敵榮妃之樂?


 


可我知道,榮妃越驕橫殘酷,心底越彷徨不安。


 


她的寵源於祥瑞之兆,可這份人造的祥瑞又怎能真讓她長久擁有優越的氣運?


 


豐年皇帝心喜,災年她如何交代?


 


因此,榮妃發了瘋般想要個孩子,有了孩子,地位才算穩固。


 


可入宮三年,榮妃始終無所出。


 


今日的榮妃愈發狂躁。


 


皇上忙於接見外邦來使,已月餘未踏足後宮,今日來永華殿用了個午膳便匆匆離去。


 


殿內傳來無數瓷器落地的碎裂聲。


 


「來人!來人!」榮妃尖銳的喊聲從內殿傳來。


 


宮人戰戰兢兢,竟無一人敢上前。


 


我疾步入內:「娘娘有何吩咐?」


 


殿內滿是瓷器碎片,榮妃氣喘著瞪了我一眼:「跪著回話!」


 


我面不改色跪了下去,膝下頃刻泅出血色,我卻一聲不響。


 


榮妃驚道:「你不痛?」


 


我叩首:「奴婢卑賤之軀,若能小痛以娛娘娘千金之體,奴婢感恩戴德。」


 


榮妃點點頭:「你這小小賤婢倒是有幾分見識,可惜隻會琢個破玉,難解本宮眼下困局。」


 


我不卑不亢道:「娘娘何妨說與奴婢一聽,奴婢雖蠢笨,但娘娘若需要往上爬,奴婢願當娘娘之梯。」


 


榮妃微微一愣。


 


「適才皇上來用膳,言今日國宴被外邦皇子奚落,嘲諷我朝菜品一味靠辛辣調味,粗俗土氣,皇上動怒,本宮自告奮勇研究菜品,你可有方法應對?」


 


語畢冷笑一聲:「若隻是個會嘴上功夫的,本宮便割了你的舌頭!」


 


我微一沉吟:「奴婢有法可解,請娘娘靜候佳音!」


 


6


 


夜宴,歌舞升平。


 


皇上神色卻並不好看,隻見那外邦皇子朗聲笑道:「陛下是自知菜色不佳,才獻上這秀色可餐的如雲美人嗎?」


 


榮妃不屑出聲:「王子殿下莫不是說醉話,我朝佳餚無數,遠勝諸國!」


 


皇子挑眉:「哦?本王願一觀,娘娘可願讓小王長這一番見識?」


 


皇上期待地看向榮妃,榮妃輕擊掌三聲。


 


我率一眾婢女手捧菜盅而出,盅內是寡淡似清水的湯底,湯面浮著一片白菜,白菜旁點綴著三五蘿卜雕花。


 


我跪下身,高舉菜盅:「此菜名一葉扁舟,請各位貴人品鑑!」


 


外邦皇子捧腹大笑:「清水白菜,也能算一道菜?不過是些雕花小巧,此等菜品,我國五歲小兒也會做!」


 


皇上面色鐵青,榮妃震怒地看向我,我忙搶先開口。


 


「菜以味為先,各位不妨先品鑑。」


 


菜盅一一分發各桌,外邦皇子不以為意地舀了一勺入口,卻漸露奇色,皇上亦然。


 


皇上沉聲問道:「湯底鮮甜,菜葉入口即化,風味絕佳,如何制成?」


 


我高聲道:「此道菜取至繁則簡之意,主食材選白菜發黃的嫩心,湯底看似寡淡,實則使用老母雞、老母鴨、火腿、幹貝等食材熬煮四個時辰以上,再去除其中濁物,方得一盅至清雞湯。


 


語畢又轉向外邦皇子:「我朝大國,風土人情萬千,恰如這開水白菜,風華內蘊,粗俗之人難解其中味。」


 


皇子面漲紅似豬肝,皇帝卻朗聲大笑:「說得好,多利皇子,我朝此等佳餚美馔數不勝數,皇子若不解其中味,大可留駐京都品鑑!」


 


多利皇子拱手:「小王心服口服!」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