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寧

第5章

 


我趙昀長這麼大,還真沒有輸給過誰。


 


難道我貴為天子之子,竟然還打不過臣子的兒女?


所以我下了S命苦練。


 


但凡沒事,就一次次地去找阿寧和她的阿兄李北定比武。


 


一開始,我次次都被他們打得鼻青臉腫。


 


李北定跟我年歲相仿,隻小我幾個月,忠勇純善的少年終是有些過意不去。


 


後來便常常尋了各種理由,避開跟我的直接交鋒。


 


所以便隻剩了阿寧,一次又一次地陪我練劍,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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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客氣地把我打落馬下。


 


又言笑晏晏地教我:


 


「六哥,你們京中學的劍法太花哨啦!


 


「上了戰場,每一招都是要奔著S人去的。


 


「你且仔細看我。」


 


我的招式越來越簡單,直接,也越來越有效。


 


終於得到了鎮北侯的認可,允我隨同作戰。


 


6


 


我第一次跟著鎮北侯上真正的戰場,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天。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打草谷」,也是我第一次親見胡騎之兇殘。


 


他們毫無人性,不分軍民,掠奪S戮,燒田毀屋。


 


看得我氣血上湧,直S紅了眼。


 


一時竟沒注意到暗處斜射來的冷箭。


 


「六哥小心!」


 


聽到阿寧一聲大喝,我側過頭,驚見一枚閃著銀光的箭矢直奔我心口而來。


 


而我的劍,剛剛才刺入一個胡兵心髒,還沒來得及拔回。


 


我想我完了,我要S在這裡了。


 


我的雄圖偉業,我的名垂青史,都要成空了。


 


平生第一次,我感受到S亡離我如此之近。


 


也是平生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了戰爭的無常和殘酷。


 


任我再高貴的身份,再多的偏愛,也不過是一具肉體凡胎。


 


在刀兵加身時,享受不了任何特權和例外。


 


一樣會恐懼S亡,一樣會命喪黃泉。


 


難怪啊,那些登上至高位的人,都要坐在重重深宮之內,層層護衛之中。


 


絕不以身犯險。


 


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我不無沮喪地想。


 


而下一刻我就看到秀鸞刀擋在我前面,箭矢擦過刀刃,失了準頭,斜扎入她的肩骨。


 


看著她吃痛伏倒在馬背上,血浸透了她的軟甲,面色蒼白如紙。


 


我平生第一次慌了神,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她卻喘著氣,笑得滿不在乎:


 


「六哥別擔心,打仗嘛,哪有不受傷的。」


 


我想我完了,我要淪陷在這裡了。


 


因為我不由自主地,開始期待和她的聯姻。


 


我想讓她成為,我的六皇子妃。


 


我想讓她頭戴鳳冠,身披後袍,與我並肩站在一起。


 


燦如日月,光耀青史。


 


7


 


可是我沒有想到,就在我開始期待之後。


 


我的母妃和舅舅卻又改了主意。


 


他們說鎮北侯命在旦夕,直接派了親信去接管漠北軍就好。


 


不用再浪費寶貴的聯姻機會。


 


登頂之路需要人手,而要別人聽話就需要很多錢。


 


不如求娶戶部尚書的女兒,好處更多。


 


我破天荒地有些煩他們算計我的親事。


 


煩他們赤裸裸地把它當成一個交易。


 


我試圖爭取:


 


「兵權可以這樣到手。


 


「但你們不是說,鎮北侯府在清流中聲望頗高。


 


「不娶他家女兒,得不到這層好處吧?」


 


「聲望?」舅舅嗤笑了一聲:


 


「殿下你記住,在真正的權力面前,聲望什麼也不是。


 


「沒了兵權,鎮北侯府的聲望,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我又偷偷求母妃:


 


「可兒臣就喜歡李北寧,求母妃成全。」


 


母妃笑得更冷:


 


「昀兒,你又能喜歡她多久?


 


「帝王坐擁天下,縱有情愛,又有幾分是能長久的。


 


「況且事成之後,你想要誰不行?別做這沒出息的小兒女之態!」


 


……


 


可是母妃,您不就是被盛寵了很多年嗎?


 


莫非您得到的不是愛,所以才對後位汲汲以求?


 


我心有疑惑,但終究還是默默咽下了。


 


沒有問出口。


 


8


 


我說過,我是個不達目的就不罷休的人。


 


所以我打算去求父皇賜婚。


 


老太傅攔住了我。


 


他是我最敬重的恩師,深謀遠慮,博學睿智。


 


他說:


 


「殿下身為皇子,走的又是最兇險的路。


 


「你在乎什麼,什麼就是你的軟肋。


 


「而人人都會盯著你的軟肋。


 


「當你還沒有握住這無上權力,你的在乎隻會害了她。」


 


一番話如同利刃,狠狠刺破了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假象。


 


是啊,我隻是一個皇子而已。


 


在這權力漩渦的中心,也一樣還是身不由己。


 


9


 


退親前母妃又說,若我真是喜歡,改成側妃也未嘗不可。


 


畢竟鎮北侯府的聲名,多少也能有幾分助益。


 


我直接拒絕了。


 


我想母妃這半生真是太順遂了,這麼趁人之危,就不怕李家老太君拿著先皇御賜的龍頭拐打上金鑾殿嗎?


 


到時候偷雞不著蝕把米,又討得著什麼好。


 


她回京都的那一天晚上,我其實去了鎮北侯府。


 


在後門巷道徘徊再三,我終是默然離開。


 


能說什麼呢,白日剛退了親,是求她等我,還是請她理解呢。


 


這麼不要臉的話,我哪個也說不出口。


 


那一晚,我在府中舞了一整夜的劍。


 


更深露重,呵氣成霜。


 


像是又回到了漠北的長夜,簡單粗礪,又熱血奔湧。


 


第一縷日光破曉而出時,我封起了這把在漠北用過的劍。


 


我告訴自己,我隻能等。


 


等自己變得足夠強。


 


等自己握住這無上權力。


 


10


 


我一直默默地看著她。


 


看著她到處奔走在各個衙門之間,奔走在姻親故舊之間。


 


我知道她想替阿定保住帥印。


 


隻是她不知道,本朝承平日久,不想李家繼續把持漠北軍的。


 


除了我的母妃和舅舅,還有我那九五之尊的父皇。


 


為帝者的心思啊,不過是飛鳥盡,良弓藏。


 


她是忠臣良將,她不會懂。


 


所以她去了她說過的村郭酒肆買醉,借酒澆愁。


 


如今我兼著京都府尹,又養了不少心腹人手。


 


但聽白義來報她獨自出了城時,我沒讓他繼續查,也沒讓人跟著我。


 


我知道她一定去了那裡。


 


尋到她時,她眼神已經有些迷離。看得我七分心疼,三分慍怒。


 


「李北寧,你就這點本事嗎?


 


「你若隻能這樣,我還不如娶了你。」


 


話剛出口,我就心頭一震,果然這才是我心底的渴盼嗎。


 


我將黃米村酒一飲而盡,粗礪的口感讓我自剎那的混沌中掙扎出清明。


 


理智回籠,我拿話激她。


 


「保不住帥印,你回漠北又有何用?


 


「我認識的阿寧,可從來不是臨陣脫逃的懦夫!」


 


我看到她如漆的雙目漸漸亮起,這一星火苗借了酒意,蹿天而起,她的野望熊熊燃燒。


 


這才是我熟悉的阿寧啊。


 


我有些貪戀地望著她,可也隻能這樣貪戀地望一望她。


 


11


 


她很快換了法子。


 


不再去求那些姻親故舊,轉而去影響年輕官員和有識士子。


 


我知道她想借輿論造勢。


 


真是聰明。我不無欣賞地想,就像她行軍打仗一樣,因地制宜,因勢利導。


 


我替她掩下了有關「冀遠」的一切消息,幫著她在舅舅的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


 


隻因我親身去過漠北。


 


不像我那久居深宮的父皇,早就忘了承平的表象下,一直有暗流洶湧,不知道哪日就會破土而出。


 


12


 


景平五年的除夕夜,自漠北傳來了鎮北侯病愈的好消息。


 


我高興之餘,也有些悵然。她大概是,又要回漠北了吧。


 


上元節那日的宮宴上,正好有一道滴酥鮑螺。


 


我突然就想起在漠北時,我曾跟她提過京都的王四分茶店。


 


說他家的滴酥鮑螺,算得上京都一絕。等她來京中時必要帶她去嘗嘗。


 


如今時移世易,帶她去嘗嘗是不能了。所以我決定去買一盒送她,也算是踐了當年的話。


 


但其實我也知道,她此去經年,不知何日能再見。我隻不過是給自己尋一個去見她的由頭罷了。


 


待我提著一盒新買的滴酥鮑螺,跨出分茶店的門檻時,我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見了她。


 


正在等人的她。


 


我好像是來晚了,我想。那就在這裡道別吧。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穿女裝。


 


一身胭脂紅裙,外罩荼白褙子,頭戴一頂白玉珍珠冠,熾豔裡竟帶了幾分媚色出來。


 


看得我一時有些失神,心裡話竟脫口而出:


 


「你穿女裝也挺好看的。」


 


哎,太丟人了。跟個沒見過女人的毛頭小子似的。我趕緊轉身走了。


 


那盒滴酥鮑螺也忘了送出去,我自己吃了。


 


甜得發苦。


 


13


 


即便是我也沒有想到,暗流破土的那一天,會來得這麼早,這麼快。


 


不到一年,漠北就爆發大戰。


 


沒有見過鐵與血的舅舅,眼光短淺,竟認為可以拿錢買平安。


 


我暗中示意我的人,去支持了柳懷之那一邊。


 


不料冬至夜的噩耗改變了一切。


 


鎮北侯戰S,阿定生S不知。


 


我知道她一定想去漠北,也一定會去漠北。


 


其實滿朝上下,也沒有比她更適合去漠北的人了。


 


所以我連夜進宮,搶在舅舅之前暗諫父皇。


 


告訴他李北寧的本事,甚至還在她父兄之上。


 


更妙的是,她還是個女子。


 


立再多的軍功,也封不了王侯。回頭再嫁了人,更與鎮北侯府沒什麼關系了。


 


父皇心動了。


 


隻是我沒想到她的動作更快,等我出宮的時候,聽說她已經出了城,直奔漠北而去。


 


14


 


議和倒是不會了,但父皇對漠北軍費的多寡,卻一直態度猶疑。


 


一個人,是很難理解自己沒有親眼見過的東西的。即便他貴為帝王也一樣。


 


沒有親身體會過漠北苦寒的人,又怎麼能理解那絹、那糧、那錢,都用去了哪裡。


 


沒有親眼見過胡騎兇殘的人,又怎麼能理解若沒有足夠的戰馬,步卒在胡騎面前隻有被衝S踩踏的份。


 


而本朝緊缺的戰馬, 簡直就是個吞金獸。


 


我正籌謀著要讓誰站出來跟舅舅打擂臺時,柳懷之突然成了舅舅的人。


 


更稀奇的是, 他還說服舅舅改了主意, 真不愧是狀元之才。


 


源源不斷的軍備軍需,被一車車送往漠北。


 


我知道她一定不會辜負這份信任。


 


15


 


她果然沒有令我失望, 一戰打出了漠北至少二十年的安寧。


 


父皇高興之餘, 也沒忘了逼她換回李北寧的身份。大概是我當初為了說服他而用的那套話術,他是徹底聽進去了。


 


母妃則跟我說:「昀兒,你不是喜歡那個李北寧嗎?如今倒是可以成全你了。」


 


她說父皇有意為我和阿寧賜婚。


 


「李北寧雖為側妃,但有你父皇親自賜婚,也便能與六皇子妃平分秋色, 不算折辱了她。」


 


所以父皇到底還是放心不下, 即使是個不能封王侯的女兒身, 也最好還是要娶進自家門才能安心。


 


要她徹徹底底,再也沾不了漠北的軍權。


 


我其實,有一點心動。


 


本以為錯過了的人, 兜兜轉轉, 竟又一次回到了我的面前。


 


可她卻說她是大漠長空的鷹。


 


「若是圈在這高牆金玉籠中, 又與雀鳥何異?」


 


我想起初見時, 那個與後宮所有女子都不一樣的她。


 


心頭微震, 卻又咂不清其中滋味。


 


16


 


還沒等我理清思緒, 她先來了。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找我, 為的, 卻是另一個男子。


 


她大大方方地說她要帶柳懷之回漠北。


 


我差點被氣笑。


 


這樣的她,在S人不用刀的後宮之中,大概真的是活不下去的吧。


 


鷹有鷹的志向,雀鳥也有雀鳥的生存之道。


 


我看著她直直地跪在那裡,又重重地朝我磕了一個頭。


 


我想這一生,就這樣吧, 她是臣,我是君。


 


各在其位,各守其職。


 


17


 


我攔下了父皇欲封她為六皇子側妃的旨意。


 


我告訴父皇,她為救柳懷之, 自願放棄了李北寧的身份,餘生都會隱姓埋名。


 


「父皇,她以安平縣主的身份當我側妃,有您親自賜婚,又有百年鎮北侯府的英名撐腰。日後若有生變,恐怕麻煩不少。


 


「倒不如讓她遠走江湖。有柳懷之假S的證據在手, 也不怕她還能掀起什麼風浪。


 


「過個幾年,再安排京中的安平縣主病S,鎮北侯府也就空有英名了。」


 


一番話說到了父皇心坎上。


 


他的帝王心術,我懂。


 


18


 


後來的事, 你們都知道了。


 


馬車駛進京都,駛過石板鋪就的平整街道。


 


「願願」她做到了。


 


她不用成為皇後,不用成為我的妻。


 


她用她自己的名,自己的姓,自己的鐵血功勳。


 


就能燦如日月, 光耀青史。


 


我想我也很驕傲,曾愛過一個這樣不凡的女子。


 


願她永寧。


 


願漠北永寧。


 


願我泱泱中華,山河永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