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抓了抓蓬亂的發髻，突然笑了起來：「你看，幾年下來，我連頭發都不會梳了。」

 

他SS揪住頭發，聲音中帶了哽咽：

 

「回來時她在，給我送上羹湯。往日你們都笑我懼內，連酒館都不去，我當時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才明白……」

 

他咬了口趙嬤嬤臨時買回來的早點，咀嚼了幾口便吐到了地上。

 

「隻有嫋嫋，才知道我喜歡吃什麼。

 

我原以為她會永遠在，就算我帶回了琅華。

 

我知道她不高興，但嫋嫋那麼溫柔賢惠，總會在身後等我。

 

可現在，阿林，你說這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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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副將垂頭，舔了舔嘴唇：

 

「末將不懂情愛，隻記得小時候養了條狗。

 

末將家裡貧苦，人都吃不飽何況狗，但它餓得皮包骨頭也不曾離開。

 

後來末將當了兵，買得起肉了，覺得家中空曠，便又養了一條。

 

沒幾天，原來那條狗便走了，連放在它面前的肉都一口沒動。」

 

蕭辰苦笑了一聲：「誰說你不懂情愛，連狗都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他看到地上被打翻的隔夜豬蹄，醬紅的皮肉上凝著白膩的油脂，他一把抓起一塊塞到了嘴裡。

 

「昨天嫋嫋也給我端了豬蹄來，可我說——吃膩了。」

 

張嬤嬤哭得眼睛紅腫，忍不住插嘴：「為了做得跟青花樓一樣，少夫人連吃了十五天……」

 

凝固的油脂膩得蕭辰一陣反胃，他拿起桌上的涼茶一頓灌下，一口一口吃光了沾滿塵土的豬蹄。

 

「將軍，找到了！」

 

蕭辰猛地躍起，一把抓過士兵手中的字條。

 

上面橫七豎八，反復寫著幾個字——回夏溪村去。

 

9、

 

夏溪村就在連雲寨山腳下，是我將蕭辰救下的地方。

 

在那裡我們共同度過了三個月的時間，朝夕相處，情愫暗生。

 

「夏溪村……」蕭辰的眼睛亮了起來：「嫋嫋，我們重新開始，我去夏溪村，再把你帶回來。」

 

蕭辰啟程的時候，是被人抬上馬去的。

 

輔國公奉皇命來練兵，在閱兵場等了半天，隻看到零星幾個兵士懶散走過。

 

老將軍大怒，卻怎麼也找不到主將蕭辰。

 

半日後，才知道蕭將軍夫人失蹤，兵士們都被調走尋找夫人去了。

 

輔國公治軍嚴謹，立刻在國君面前彈劾蕭辰瀆職。

 

國君大怒，下旨嚴懲蕭辰，杖責一百。

 

饒是蕭辰武將出身，打熬得好筋骨，也頂不住一百軍棍，被打得鮮血淋漓，皮破骨爛，中途還暈厥了幾次。

 

好不容易灌下參湯緩過神來，他便趕著要去百裡以外的夏溪村。

 

可他從背到臀已經沒有一點好肉，林副將張羅著準備轎子，可他執意不肯。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嫋嫋再從我眼前走掉。」

 

湛清的書信中滿是幸災樂禍，她繪聲繪色地說起蕭辰如何廢了九牛二虎之力上馬，馬上顛簸傷口崩裂，直接將一匹雪龍駒染成了汗血寶馬。

 

我看完書信，便將它放在蠟燭上燒毀，幽幽嘆氣。

 

何苦呢，別說你去了夏溪村，便是來了連雲寨，你也再見不到你的嫋嫋了。

 

蕭辰拖著遍體鱗傷的身子在夏溪村走了個遍。

 

在初遇的樹下，看到嫋嫋刻下的字：「撿到了一個人，我竟有些喜歡他。」

 

寫的並不好看，卻讓蕭辰癱在地上放聲痛哭，再也起不來。

 

林副將喊了兩個士兵才咬牙將他抬起，他卻突然不再掙扎，隻是喃喃：

 

「當時我人事不省，嫋嫋一個弱女子是怎麼把我拉到那麼遠的茅屋中的呢？

 

我在床上躺了一個月，身上幹幹淨淨，連褥瘡都沒長一個，嫋嫋手無縛雞之力，是怎麼能將我一個壯漢照看得如此周到的呢？

 

那晚，我喝的藥，裡面依稀有虎骨的味道，嫋嫋說是找獵戶買的，可她身上明明有幾處傷痕，深可見骨……」

 

他突然捂住臉哭了起來：「我把你從夏溪村帶出來，可又把你丟了。」

 

「若是那個女匪沒出現就好了。」林副將猛地錘了一下牆。

 

「呵，你家蕭將軍的心已經變了，即便沒有我，也會有其他人——宴飲時偶遇的花魁，聖上賞賜的宮女，英雄救美的官家小姐……」

 

見到罪魁禍首——女匪「琅華」，林副將氣得發抖，卻無力反駁，隻得偷眼看向蕭辰，隻見他疲軟面容先是一震，接著便顫抖著手摳著地上的泥，S命地摳，直到十指光禿鮮血直流。

 

「將軍，你是不可能找到嫋嫋的……」

 

「你胡說什麼，那紙條？」蕭辰突然翻身躍起，扣住了「琅華」的脖子。

 

「聽說將軍與夫人結缡數載，朝夕不分，怎麼，連夫人的字都辨認不出了嗎？」「琅華」冷笑。

 

「嫋嫋嫁我後，很少提筆寫字……」蕭辰訥訥。

 

「琅華」突然揚起手中的一疊紙灑落在地：

 

「這些呢？你們在夏溪村數月，每日以書信唱和。她寫願得一心人，你回白首不相離……

 

她嫁你後，為了照看你的起居，忘記了從前的自己，成了一個每日隻知煮飯洗衣繡花的閨閣女子。

 

而你，享受了她給與你的一切，便再看不上她。」

 

紙條洋洋灑灑落在蕭辰臉上，輕飄飄一片，卻讓他如遭重擊。

 

「琅華，琅華，你一定知道嫋嫋在哪，求求你，告訴我……」

 

「琅華」看著跪伏在地，抓住她袍角的蕭辰，突然笑了起來：「蕭將軍，我勸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我怕你承受不住。」

 

「不，求你告訴我，即便嫋嫋S——」他始終不忍說出口，將「S」字咽在喉頭：「我也會把她帶回去，跟她永不分離。」

 

「琅華」笑了起來，她撕下臉上人皮面具扔到了半空，肅容道：

 

「重新認識一下，我不叫琅華，我是連雲寨主謝玉麾下——湛清。」

 

她貼近了蕭辰：

 

「將軍，還記得那晚你說，嫋嫋穿上盔甲竟活脫脫就是謝玉。

 

為什麼那麼像呢？有沒有想過那盔甲原本就是她的——」

 

蕭辰呆滯的眼珠緩緩動了動，突然噴出一口鮮血，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倒下了。

 

10、

 

蕭辰在夏溪村躺了半個月，耗盡軍中藥材才勉強能下地。

 

剛能扶著林副將走兩步，他便看到朝廷邸報：「連雲寨主謝玉回寨，國君意欲再次招安。」

 

他不顧傷勢上奏國君，請求允許他去往連雲寨招安。

 

我從沒想過再次見到蕭辰他會是這般模樣。

 

當年他重傷，我撿到他時，雖然奄奄一息，但眼睛晶亮，笑得勉強，但仍陽光燦爛。

 

可眼前的蕭辰，一月之間竟似老了十歲。

 

不過二十五歲年紀，鬢角已經有了縷縷銀絲。

 

渾身纏滿了繃帶，上面還滲著斑斑血跡。

 

從夏溪村到連雲寨，便是我也要行上一日，可重傷初愈的蕭辰僅用了半日。

 

「嫋嫋……」他啞著嗓子喚我，陽光下，一身銀甲晃了他的眼。

 

我跳下馬，叉手施禮：「蕭將軍，在下連雲寨謝玉。」

 

蕭辰哽住了，他張著手，嘴唇哆嗦著，卻不知說什麼。

 

良久，他突然扯開衣襟，露出被血漬浸染的寢衣。

 

玄色的料子，邊角上繡著幾竿青竹。

 

「嫋——謝寨主，我的寢衣破了，我隻穿我夫人做的寢衣，

 

一路奔波，我隻隨身帶了兩三套，如今，都壞了。」

 

他眼巴巴看我：「能不能有勞謝寨主再給我做一套。」

 

我還沒說話，身邊的湛清已經嗤笑起來：

 

「我們寨主，女中豪傑，隻會用刀，不會用針。」

 

她瞥了蕭辰一樣，突然朝他拋了個媚眼：

 

「蕭將軍，當日你跟我說，琅華，你英姿卓絕，風採湛然，比那些隻會拈針動線的閨閣女子要強上百倍……」

 

蕭辰面色慘白，遙遙看向我：「對不起，謝寨主。」

 

我擺了擺手，輕輕拂過銀刀：

 

「從前我也以為這輩子，我隻會用刀。

 

剛學刺繡的時候我手腳粗苯，總疑惑手裡細細的銀針怎麼比鋼刀還重上百倍。

 

後來有一次你寢衣破了，我不會縫，你穿著有破洞的衣服吹了風著了涼。

 

我慌得不行，再拿起針，就覺得它變輕了，從此我學會了刺繡。」

 

微風吹起我緊束頭頂的發絲，它們覆在我的額頭，柔軟服帖。

 

「你看，我若愛你，願意為你放下銀刀洗手做羹湯，我便是將軍府的少夫人嫋嫋。

 

可若你要我做回謝玉，謝玉隻會用刀，永不會如嫋嫋般愛你如命。」

 

蕭辰的淚簌簌落下，他張著雙手，緩步走向我：

 

「是我的錯，我不該如此貪婪，不該得隴望蜀。

 

我愛謝玉，愛她戰場上的武藝高超，揮斥方遒，她一直在我夢中。

 

可到今天我才明白，夢之所以為夢，就因為它是虛幻的，手不可及。

 

而嫋嫋，是確確實實存在的，在我手裡，在我懷中。

 

我的生命中滿滿都是你，怎麼還會有空隙去安放我的幻夢……」

 

「蕭將軍，不可越過連雲寨門。」城頭，一支利箭飛下，扎在蕭辰腳邊。

 

見他仍痴痴地拄著銀槍堅定向前走著，城頭守衛手一揮，箭如雨下，朝蕭辰而去。

 

雖然他們可以避開要害，但密密麻麻的飛箭無眼。

 

瞬間，蕭辰的四肢肩頭就插上了好幾支利箭，鮮血淋漓，將本就破敗的寢衣撕得粉碎。

 

林副將數次想往前衝，卻被箭雨擋住，隻能跪在遠處痛呼：

 

「少夫人，不——謝寨主，將軍雖然負了你，但罪不至S啊！」

 

我心念一動，不管如何，蕭辰是來招安談和的。

 

我一揮手，止住了箭雨，此時蕭辰已是強弩之末。

 

他拄著銀槍，一步步緩慢卻堅定地向我挪來。

 

「嫋嫋——」

 

突然，凌空一支重箭向我飛來。

 

蕭辰陣中，一名黑衣勁裝的S士躍出，厲聲道：

 

「國君果然沒有猜錯，連雲寨主謝玉迷惑上將蕭辰，意圖不軌，奉國君命，當場斬S！

 

眾將士，隨我踏平連雲寨。」

 

風聲呼嘯，我趕忙舉起一把銀刀砍向重箭。

 

錚然一聲，輕薄刀身已經被穿透。

 

我目光一凜，咬牙舉起剩餘一把，往前送去。

 

「噗嗤」一聲輕響，我的臉上一熱，一股細細的血流進我的眼裡，鹹鹹的，像沾著眼淚。

 

面前，蕭辰站得挺直，就像他手中的銀槍。

 

他握著胸口探出的烏黑箭頭，看著我突然笑了：

 

「謝寨主，不用謝我，我救的不是連雲寨主謝玉，而是我的妻子嫋嫋。」

 

蕭辰S了，卻睜著雙眼不肯閉上，眼裡漾著笑意，滿滿都是我。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到S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最渴望的是什麼，真是可悲。」

 

湛清撇了撇嘴，冷哼一聲。

 

「我比他好，醒悟得更早一些。

 

我最想要的，始終是連雲寨平安，你們平安——」

 

看著遠處黑壓壓衝來的兵士，我撿起地上的銀刀，向上揮去，空中閃過一道雪亮的弧。

 

「衝啊，為了連雲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