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春山樓

第1章

早上我還是個骯髒的乞丐,晚上卻已被洗得潔白清香。


 


因為我把自己賣去了青樓。


 


鸨母上下打量著我,抬頭紋綻開了花。


 


「五日後,便是中秋,讓你接客。」


 


我沒瞅她。


 


賣身的錢進了我口袋,還能由她說了算?


 


眼下我隻想好好睡一覺。


 


這裡的廂房哪哪兒都好,就是香得讓人頭暈。


 

Advertisement


我合上門,伸手推開了一扇雕花小窗。


 


卻見一道白光,從窗縫裡擠出來。


 


由細到寬,鋪天蓋地。


 


我的窗外,怎麼是一間貴氣的屋子?


 


一個男子,正端坐在書案前,悶頭擦弓。


 


他抬眸,也瞧見了我。


 


不驚訝,卻很是生氣。


 


「我不需要回報。誰把你帶進府的?荒唐!」


 


我這才看清了他的臉,俊美無雙。


 


他是宋山。


 


等等。


 


宋山?


 


不是在今日午時三刻,就被凌遲處S了麼?


 


還是我親眼所見。


 


1


 


我的腦子一團霧。


 


明明隻是開了扇窗,怎麼卻像串錯了門。


 


我揉了揉眼睛,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架子上。


 


上面正掛著一件繡滿了明珠的狀元朝服。


 


原來,我的窗外竟能通向三年前……


 


慶寧三十七年。


 


我在京城最繁華的街上,第一次見到宋山。


 


他正是穿著這襲紅袍,熠熠生輝。


 


我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人。


 


整條街上,人頭攢動。


 


衣袖招搖為他,高聲朝賀為他。


 


他騎行在花團錦簇中,仿佛被供奉的神明。


 


而那時的我,正舉著「賣身葬父」的白紙,被人群擠向牆根。


 


但就在那天,我收到了一大筆銀子。


 


我好奇。


 


是什麼人那麼好騙?


 


於是就一路跟著送銀子的人,看著他進了狀元府。


 


我明白了。


 


眼下,宋山估計是以為我真的賣身進府,以身相報。


 


不是說,天下最聰慧的人才能中狀元麼?


 


但我看他,還挺好騙。


 


我自小無家可歸,哪有什麼父可以葬。


 


無非是走街串巷,騙點錢花。


 


見我不吱聲,宋山想要開門撵我走。


 


但他的腳卻忽然定在了原地。


 


「這窗外,是什麼?」


 


我快步湊到他身旁,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他的窗外,正通向三年後。


 


春風樓,我的廂房……


 


慶寧四十年,八月十日,他S的那天。


 


2


 


這幾日,我倆來回串門。


 


總算弄明白了,這通道的規律。


 


每日隻有一個時辰,當我倆都開著窗時,這通道就會形成。


 


我可以走進他的屋子,他可以來到我的廂房。


 


但我們都去不了,對方屋外的世界。


 


通道消失後,我們便各自回到自己的時空。


 


而若是有第三人在,通道不會出現,或者立即消失。


 


我覺得,這有點像探監。


 


宋山問我,三年後的寧國是什麼樣。


 


我勸他,人吶,還是得先想想自己。


 


「宋山,三年後你S得很慘。」


 


「是慶寧四十年,八月十日。」


 


「而且是在菜市口,被凌遲。」


 


他眼底掠過一絲訝異,但並不慌張。


 


「哦?因何而S?」


 


因何而S?


 


那真是罄竹難書。


 


我掰著手指,將我從刑場和春風樓裡聽到的,都告訴了他。


 


「你胸無點墨,卻成了新科狀元郎。」


 


「貪腐奢靡,魚肉百姓。」


 


「但這都不算什麼。你被凌遲是因為叛國罪。」


 


宋山笑出聲來。


 


「叛國?難不成,我投靠北涼?」


 


我點了點頭。


 


刑場宣讀的罪狀,是這樣說的。


 


宋山沒再說話,若有所思。


 


這安如泰山的神情,和我在菜市口看到的一樣。


 


凌遲的刀,在他身上一刮一口血。


 


有人驚呼,有人蒙上了眼。


 


他卻不出聲。


 


好似一尊流著血、即將破碎的玉。


 


我努力將腦海裡宋山行刑的畫面抹去。


 


他眉宇間的坦蕩清朗,讓我生出一個很強烈的念頭。


 


「宋山,我可以幫你。」


 


「你?」


 


「對。能救你的命。」


 


這次,我不打算騙他。


 


3


 


宋山靜如幽泉的眸光,微微一閃。


 


「大恩不言謝,宋某必當……」


 


我打斷了他:「事成之後,你得保我一生富貴。」


 


我不喜歡白幹好事。


 


更不喜歡,好人蒙冤不長命。


 


今日的時辰差不多了。


 


我伸了個懶腰,準備打道回府。


 


宋山喚住我:「明日中秋,你可有約?」


 


「有,中秋我要接客了。」


 


隻見他面上一黑。


 


許是這通道快要消失的緣故。


 


一晃神,我已回到了自己的廂房。


 


鸨母正在屋外,拼命敲門。


 


「春娘,春娘,快點開門!客人等不及了!」


 


春娘。


 


這個名字,不賴。


 


我從小連個名字都沒有。


 


還一直以為,「臭丫頭」就是我的名字。


 


五歲那年,家中有了弟弟。


 


我被爹娘帶到了城裡。


 


他們趁著人多,松開了拉著我的手。


 


其實我認識回家的路。


 


但既然他們不要我了,我也不再需要家。


 


之前宋山說,敢問姑娘芳名?


 


我想,臭丫頭,好像不夠芳。


 


於是脫口而出:「春娘」。


 


這是鸨母送的名字。


 


「真是個當花魁的好苗子,以後你就叫作春娘。」


 


我走到門前,拉開了門闩。


 


心中納悶。


 


還沒到中秋,這是要提前接客了?


 


4


 


再見到宋山,已是多日之後。


 


我的窗子開了好幾天,都沒有再看到通道。


 


直到今日,我正精疲力竭地趴在床上。


 


宋山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幾日未見,你看上去很累?」


 


「對啊,累S我了。客人也太多了!」


 


我懶洋洋地從床上起了身。


 


宋山眉頭一皺,眼神凌厲:


 


「客人?」


 


「你沒有贖身嗎?」


 


這嗓門,比平日兇了好幾倍。


 


讓我大氣不敢出。


 


還本能地抱起了一個枕頭。


 


心想,宋大人,若平時都和百姓這樣說話……


 


那他可能確實不太冤……


 


我小心翼翼衝他點了點頭:


 


「贖了,贖了。以後我不用再接客了。」


 


「嗯。如何贖的?」


 


見他面色緩和,我清了清喉嚨。


 


說起這贖身的經過,還真有點曲折。


 


一個有錢的主兒,等不到中秋,就看中了我。


 


幾個大元寶到手,鸨母就拼了老命地敲門。


 


將那胖得像一頭豬的人,推進了我的屋子。


 


我看著他解開自己的衣服,兩個豬蹄在腰間摩挲。


 


但轉眼間,他就成了一頭隻會號喪的豬。


 


因為,我打架很兇。


 


以前還受過高人指點。


 


落掌可劈柴,打人不見血,隻傷五髒。


 


他被我打跑後,又喊了一窩人進來教訓我。


 


但很快,他們都隻能滿地打滾,沒人再敢動我。


 


宋山輕咳了一聲。


 


「若他們報官,你當如何?」


 


宋大人,猜得不錯。


 


他們確實是去報官了。


 


隻是官差來時,我已是遍體鱗傷。


 


血透衣衫,梨花帶雨。


 


官差一看,那幫報官的人卻毫發未損。


 


於是,就訓斥了他們幾句:「記住,春風樓的姑娘也是人。」


 


然後便扭頭離開了。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做的什麼好買賣?傷哪了?上藥了嗎?」


 


宋山是君子,不像是會動手動腳的人。


 


此刻卻毛手毛腳地撩我的衣袖。


 


我背過手去,往身後一放。


 


心裡尋思,也不知道他那個狀元是怎麼考出來的……


 


我怎麼會為那些人流血?


 


梳妝臺上現成的脂粉,要紅有紅,要紫有紫。


 


再去廚房,威脅廚子牛三,討了三碗豬血,往衣服上一澆就行。


 


宋山知道我沒受傷,怕是在後悔,方才何必急於上下其手。


 


於是臉上一燒,岔開了話題。


 


「所以,你是這樣贖身的?」


 


「對啊。」


 


「哦。」


 


看他悵然若失的樣子,我早已憋不住笑。


 


5


 


我搡了搡他的衣袖。


 


「宋山,謝謝。」


 


「謝什麼,又不是我給你贖的身。」


 


「真的謝謝。因為,確實有人,來給我贖身。」


 


「這家伙,幸好沒失約!」宋山的嘴角漾起了好看的弧度。


 


讓人的心,怦地一動。


 


記得中秋那日,鸨母小心翼翼地來找我。


 


我昨日那麼一鬧,讓她如鲠在喉。


 


「丫頭,我們這廟小,留不住你。」


 


「你走吧,贖身錢,我也不跟你討了。」


 


「我隻想老老實實做生意,破財免災。」


 


可是,我不想走。


 


吃慣了,也睡熟了。


 


我說:


 


「我不想當姑娘伺候男人。但做個打手,看家護院可還行?」


 


「若是有人來春風樓搗亂,定給你擺平,如何?」


 


鸨母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松弛的臉上,能甩出好幾把辛酸淚。


 


她正欲推辭,卻見一個小廝跑來通傳。


 


說有人在門口,指名道姓,要給春娘贖身。


 


贖身?


 


給我?


 


我比鸨母腿腳快,健步飛到了大門口。


 


來給我贖身的,是個和尚。


 


他說,三年前,有個姓宋的施主,連夜趕到信守寺,要出資幫他們修繕廟宇。


 


卻隻有一個要求。


 


那就是,在三年後的中秋,將他封存的箱子送到春風樓。


 


給一個叫作春娘的姑娘贖身。


 


他讓所有和尚都在菩薩面前起了誓,這才放心下了山。


 


難怪,我有幾天沒有見到宋山。


 


他應該是上山了。


 


不在屋裡,沒有開啟通道。


 


這個通道隻能過人,無法載物,所以他才想出了這個主意。


 


我心中一笑,用手撫摸著被塵埃覆蓋的箱子。


 


想象他策馬出城,月下行走。


 


箱子的封口處,有兩張泛黃的封條。


 


挺拔的字跡,讓我想起了他好看的臉。


 


可惜,我不識字。


 


我小心翼翼地將封條扯下,打開了箱子。


 


眼前一晃。


 


不是白色的。


 


而是滿目金黃。


 


我的耳畔頓時炸開了鍋。


 


鸨母大呼小叫。


 


「哎喲!是金子!


 


「少說也得有萬兩!


 


「了不得!」


 


6


 


我向我的財神拱了拱手。


 


「宋山,你太客氣了!這麼多錢,買下春風樓都夠了。」


 


「我不知道贖身什麼價,盡量多放些。」


 


宋山不太嚴肅的時候,更討人喜歡。


 


有了這些錢,我不僅自由了,也富貴了。


 


我還告訴宋山,這錢我已經花完了。


 


因為,我確實買下了春風樓。


 


我給了鸨母一筆錢,讓她回去養老。


 


又給所有姑娘贖了身。


 


願意走的,隨便走。


 


願意留的,那就榮辱與共,一起賺點辛苦錢。


 


我打算讓這青樓變成大酒樓。


 


名字我也改了。


 


由春風樓改為,春山樓。


 


宋山頷首一笑。


 


「這個名字改得好。不做拂柳風,但做巍然山。」


 


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