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表哥的信
第3章
我經過的時候,對方卻突然叫住了我,語氣意外有驚喜:「泱泱?是泱泱?」
我回過頭,幾乎難以置信地打量著眼前的婦人——
她滿頭汗水,布帽粗衣,手上還抱著個裝滿髒衣的木桶,不仔細辨認,幾乎都難以認出她就是我那位表姨。
即使祖母已經將季家如今的情況同我提前講了,我還是難以想象在三表哥和季大人接連過世後,曾經因美貌名動一時的侍郎夫人竟然淪落至與一個鄉野村婦無異。
我欲言又止,她卻激動得上來握住我的手:「你竟然回來了,你祖母也不告訴我一聲。」
接著她又想意識到了什麼,緊張地縮回手,在裙子上反復擦了擦:「瞧我這記性,你如今已經是二品官員的家眷了……」
她看著我,眼含熱淚,卻打從心底裡笑著:「你回來了真叫人高興,好久都沒這麼高興過了……」
看她為我忙進忙出的樣子,我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將我見到三表哥的事情同她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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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不知道待回家後再次看到三表哥,又該如何跟他提及表姨如今的近況。
她領著我去看三表哥留下的東西。
將幾年前他寄回來的那些家書一股腦兒都翻出來給我看。
指著這一封告訴我是什麼戰役,那一封又是他在哪裡受了什麼傷,樁樁件件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隨後她在壓箱底的一封信裡面,又取出一個信封來。
她說:「你表哥這個人,每次家書來來去去都是一樣的幾個字。這一封……是他最後……那個時候送來的。」
她講到這句話的時候頓了頓:「收到的時候他人已經沒了,我那時實在是怨他,一直放著沒有拆,直到前段時間,發現裡面還有一封裝著給你的信。
「我不知道裡頭寫了什麼,又想著人走了這麼久了,不知道該不該給你,便隻告訴了你祖母。如今你既然來了,那你便帶回去吧。」
我點頭接過。
隻見已經有些泛黃的信封上,用雋秀的小楷寫著幾個字「與表妹泱泱書」。
9
那一日,表姨拉著我的手與我說了不少話。
從當年我在京中小住的那段時光講起,絮絮叨叨講到了表哥S後的那段時光。
我看著眼下季府落魄的光景,聽到她講述表姨夫最後病中那些日子,也不自覺跟著紅了眼眶。
她從一開始帶著笑講著,講到最後卻哽著嗓子,怎麼也再說不下去了。
滿院的枯樹落葉蕭瑟,一片接一片吹落,輕輕拍在她的肩頭。
她擦了擦眼淚,執著我的手,勉強擠出一個笑來:
「你別怪表姨啰嗦,隻是一見到你我就想起了好多以前的事……
「想你當年還小那會兒,身子一直都不好,冬天裡頭特別怕冷,往身上裹多少件衣服都不夠。
「你表哥他呀,隻要每次去一趟你祖母家,就肯定要把毛皮鬥篷忘在你那裡,等回來後自己凍得身上都直冒白煙。
「我知道後還同你表哥開玩笑,我還逗他,說:『以後泱泱妹妹給你做媳婦兒好不好呀?』你都不知道,我這個當娘的,第一次看他的臉這麼紅……唉,隻可惜,後來你如今的姑爺高中,與你父親定下了和你的親事……」
說到這裡她匆匆住了嘴,自覺失言,尷尬地笑笑:「怪我,你和姑爺這樣好的親事,不該亂說……」
不知不覺已至黃昏。
想到還要回去陪祖母用飯,我便匆匆告了別。
表姨送我至門外,我正要上馬車,卻忽然被她叫住。
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問道:「泱泱,我記得你表哥出徵前,曾給你打過一把金鎖。
「後來你出嫁了,我自作主張交與你祖母給你添做賀禮了,不知道如今是不是還在你那裡……」
10
馬車在石板鋪就的小路上顛簸前行,我的心亦隨之搖搖晃晃。
有傍晚的風順著飄起的門簾吹進來,我看見天邊晚霞的一角,燒得那樣紅。
我叮囑綠玉坐到了外頭,自己則拿出表姨給我的那封信看了起來——
「泱泱表妹:
見字如晤。
一別經年,與表妹已餘三年未見,故人千裡,至以為念。
近日從母親的家書中得知你即將成親的消息,深為你感到高興,原諒表哥身處千裡之外,無以為賀,隻得寫信託你表姨母,我母親代為準備,望表妹會喜歡。
前些日子行軍途中,偶然經過一處叫作盤城的地方,見到當地有以結繩祈福的習俗,軍中那些粗獷的大男人也都買了戴在手上以求平安,我亦求了一根帶在身邊,但求能保得你婚姻美滿,另在不日前偶得一治愈寒症的藥方,隻等我回京之後,找人一道送去揚州給你。
行筆至此,忽憶起舊時一樁小事。
十一年的上元節燈會,記得那日街市之上,人人慶賀佳節,卻唯見表妹臉上愁緒縈繞。我當時問起,你隻說是見到一群躲避兵禍而流離失所的難民,想到古來徵戰多離散,心中無比難過。如今時隔多年,天下初定,唯餘關東一役,想來很快就能見到四海承平,千裡同風的盛世,不知表妹是否也會為此感到高興。
見信不必掛懷,此戰雖久,想必不日就會結束,遙想表妹和家人過得平安順遂,吾雖身處戰地,亦覺一切都值得。
暫書至此,不復一一。」
信看到這裡,馬車漸漸停了下來。
手中信紙上的幾個字被打湿,暈開了一片,我扯著袖子努力掖了掖,可眼眶中酸澀的淚水卻連連不斷地打落下來。
綠玉本想喚我下車,可見此情景也隻是默默放下了簾子,靜靜地坐在外頭,默默拿袖子擦了擦眼淚。
當天夜裡。
我就像是小的時候一樣睡在祖母身邊。
房中點著好聞的鵝梨香,她摟著我,一下一下輕輕拍著我的背。
我同她講了很多事,一直講。
講到徐徴同我提到的納妾一事,講到表姨的落魄,講到三表哥給我留的信。
我聽見她嘆了口氣,道:
「人生天地間,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
「最重要的是向前看,就這樣一直向前過好這一生……」
她說著說著,聲音輕了下去,我眼角噙淚,隨著她的呢喃漸漸進入了夢中……
恍恍惚惚之中,似乎聽到她在說話——
「小時候你三表哥還同我說他喜歡你,我還隻當是年少人的傻話,沒想到他真的念了這麼多年。
「真的就念了這麼多年……」
11
原本計劃在京師待到開春,但第二日,我便收拾東西回揚州了。
無論我如何歸心似箭,但寒冬逐漸臨近,我向來懼寒冷,馬車不得已行行停停。
回到揚州府已經到立冬,剛好趕上徐徴休沐,聽聞我快到家的消息,一早就去街市上買餛飩了。
我一下馬車,也顧不上其他,直接拋下了綠玉往裡屋跑去。
院子裡的樹葉此時都已經落光了,池子裡也不復荷花競相盛開的景色,水面結起了厚厚一層冰。
我不敢停下腳步,越靠近,心越跳如擂鼓。
又是害怕,又是緊張。
但等我走近一瞧,整個人卻又在原地頓住。
三表哥,果然已經不在那裡了……
他不在院中,不在房前,也不在屋裡。
他哪裡都不在了。
我怔在原地,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心裡突然空了一下,不知該拿什麼來填補。
綠玉疾步追了上來,見我呆呆站在原地不動,遂探頭問我:「夫人您在看什麼呢?」
我沒有辦法回答她。
身上不由覺得冷,將頸上毛領的裹得緊了緊,院子裡靜悄悄的,隻能聽到呼呼的風聲和我的心跳。
忽然,我想到了什麼。
對了。那時的表哥,望著我的屋裡,是在看什麼來著?
回憶著當時他的目光,我順著看過去,最後又落在我的梳妝臺上。
我二話不說便衝了過去,從上到下翻了一遍也找不出什麼,就幹脆將所有的抽屜,櫃門統統拆了開來,一時間,滿地都是我扔的首飾和花鈿。
綠玉此時已經被我這副樣子嚇到了,聲音顫抖地問道:「夫人……您到底在找什麼呀?」
話音剛落。
我就找到了……
那是置於櫃子內屜之中深藏著的一個小匣子,裡頭什麼也沒放。
隻有一枚沉甸甸的金鎖,安安靜靜地躺在盒子中。
我呆呆地將它攥在手心,金鑄的廣鎖正中央印著一個喜字,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接著我抽出了鑰匙,隻見上不起眼地刻著一行小字:幾回魂夢與君同。
我愣在原地,綠玉的聲音在猛地耳邊響起——
「咦?夫人,這喜字鎖不是我們老家的求親禮嗎?
「這是大人給您的嗎?」
……
從別後,憶相逢。
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12
番外:徐徴
待妻那次離家歸來時已是冬日。
布政司的工作告一段落, 可以一直休沐到年後,妻生辰也在這個時候, 正好可以陪她。
猶記得妻臨行前,與她提到表妹林茵一事時,她略不大高興的樣子。因此自她離家後, 我獨自思慮許久,最終還是決定將表妹安排至一位同僚家中。
雖憐表妹孤苦,其亦再三懇求,還是不願為此讓妻同我心生芥蒂。
念及妻愛吃東市口巷的周記餛飩, 立冬那日, 卯時便前去排隊了。
等歸來時, 妻已在家,獨坐屋內,神情戚戚,不知所思。
我遂將為表妹所做的安排與她一一講了, 她握著我的手慟哭不已。
見此情景,心中跟著覺得難過。
遙想與妻成婚之前, 我上京趕考。
途中偶遇一窩流寇,我雖飽讀詩書, 卻無還手之力。
危急時刻被正在行軍途中的軍隊所救, 當時的指揮史是妻家中的遠房表兄。
結伴而行時從他口中聽說不少關於妻的少年往事, 至我後來高中,在議親的適齡女子中, 一眼就相中了妻,想來也有那位指揮使的關系。
隻是成親之後, 倒是鮮少再聽聞那位妻家中的表兄的消息了,也許是兩家並不親近的緣故。
……
轉眼與妻成婚已有三十年。
膝下子嗣不豐,唯有一個女兒喚做紹華,高嫁入了伯爵府。
去年回門時帶回來一雙的兒女, 已經至我腰際那麼高了。
現下妻病重的消息,我已給伯爵府送了信,隻是不知還能否趕得上回揚州見妻最後一面。
妻的寒症自前年起,每年冬日都會加重,先前吃的一劑藥方也無甚作用了。
到如今已病入膏肓,藥石無醫。
她躺在榻上氣息奄奄, 目光卻依舊看向外頭,眼神裡依稀恢復了少女時的情態。
我知她撐不了多久, 握住她的手道:「若是撐不住了, 就不要撐了,隻是你且慢點走, 等我來找你。」
誰知她不知是想起了什麼,言語中依舊同我置氣:「你想納妾……我才不等你。」
「說什麼傻話?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無奈地哄她,「那這樣好不好?下輩子、下輩子我再來找你,給你當牛做馬賠不是, 這輩子就不要再去閻王爺那裡告我的狀了……」
她沒有即刻回答我, 望向門外的眼神亮了一下,就像是終於看見了什麼似的,臉上竟浮現出一絲笑意……
外頭的池中荷花搖曳,一陣淡淡的甜香被風送進來。
我看見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隻是, 恐怕要辜負你了,下輩子……
「我已經先同人約好了……」
說罷她最終閉上了眼。
手裡還緊緊握著,一把金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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