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雲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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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安臨不說話,隻輕輕凝視著我,眼圈發紅,眼神貪婪而熱切,好像我臉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


 


他有些不對勁兒。


 


我斂目垂首,說:「我去找人來幫您……」


 


話還沒說完,範安臨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聲音低沉而急促:「你……你……」


 


他幾次張開了嘴,話又說不出口。


 


最後微微仰頭,眼角劃過一滴淚水。


 


見此情景,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範安臨定然是發現了些痕跡,從而猜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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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相認並沒有什麼好處,我都要走了,更不想節外生枝。


 


所以我隻能說:「大人,您還是休息吧,我去打水。」


 


我索性掙開了他的手,可剛轉過身,隻聽身後「撲通」一聲。


 


範安臨重重地跪在地上。


 


他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腿,帶著哭音喊道:「雲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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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安臨好像什麼都不顧了,他忘了自己已快到而立之年,忘了自己是一手遮天的當朝宰相,隻緊緊地抱著我,仿佛一松手我就會消失。


 


我頭皮發麻,心緒紛亂,一動不動地和他僵持著。


 


承認,還是不承認呢?


 


不承認會打消他的疑心嗎?


 


恐怕隻會被他嚴密監視起來,想走就更不容易了。


 


思前想後,我還是嘆了口氣,保持著背對他的姿勢,輕聲道:「你是怎麼發現的?」


 


我想知道自己的破綻在哪兒。


 


範安臨渾身一震,雙臂用力,勒得我生疼,隨即淚水滾滾而下,將我的裙子都洇湿了。


 


良久,也沒有松手。


 


我心頭微酸,無奈地轉身拉起他:「你起來吧,咱們好好說話。」


 


範安臨見我默認,哽咽了片刻,才雙目通紅著站了起來,恭敬地站到我身邊,就像以前還是我學生時一樣。


 


我嘆了口氣,忽然感覺這孩子也不容易。


 


「咱們坐吧。」我說。


 


範安臨默默地坐在了我下手邊。


 


一個動作一個口令是吧……


 


我有些頭疼。


 


緩了片刻,我才問道:「你是怎麼發現的?」


 


範安臨深深地望著我,隨後垂下頭,說:「Kitty。」


 


Kitty 雖然對我很好,可它對三娘也不錯,對我這個和它前主人很像的人親近,還可以解釋。


 


我悵然:「還有呢?」


 


範安臨說:「暗格裡的銀票沒了……」


 


原來他早發現了那個暗格。


 


我無語:「你既然早就知道,為何不提前拿走?」


 


這不是釣魚執法嘛。


 


範安臨輕聲道:「您的東西都保持原樣……我不想破壞。」


 


行吧,這又怨我了。


 


「還有呢?」


 


這些還遠遠不夠他會發現我S後還魂吧。


 


範安臨從懷裡掏出一個便籤,說:「今日,我去餘家,餘大人給我看了餘兄留下的字條……我知道這是您寫的。」


 


原來是餘圖海多事。


 


範安臨自嘲地笑了笑,說:「知道餘大人喜歡《資治通鑑》的人不少,可餘兄S了這麼多年,這字條早該被發現了……」


 


這計謀確實漏洞百出,隻不過我當初沒有別的選擇。


 


「這字有什麼問題嗎?餘圖海都沒看出來。」我問道。


 


範安臨眼眸漆黑,輕聲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臨摹您的字,後來我在您的手稿中發現了很多種字體,才知道您有仿寫他人字跡的本事。」


 


「這個字條裡有兩個『念』字,同字形不同,您喜歡第二個字的撇厚重一點兒……」


 


這是我多年來的習慣,範安臨竟然都發現了。


 


我不由得有些詫異:「你倒是很了解我。」


 


範安臨眼中閃過一絲悲痛:「雲師,我摹你的字不是為了害你,我隻是很喜歡……您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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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我們確實該開誠布公地談談。


 


「當初我身S……」


 


話還沒說完,範安臨的臉一下子變的雪白,看不出一絲血色。


 


我不想讓他驚惶不安,正色說道:「安臨,這事不怨你,也不怨陛下。身為臣子,我越了界,你們對我出手是正確的,一直以來我也是這樣教導你們的。」


 


雖然心裡是有點兒介意,可我確實沒多氣。


 


範安臨似是痛到心扉,嘴唇哆嗦了幾下,啞著嗓子說:「雲師,我們錯了,大錯特錯。」


 


我搖頭:「你的立場並沒有問題。」


 


範安臨微微攥緊雙手,輕聲道:「雲師,你過身後,我方知自己錯得多麼離譜,你從來沒有做過真正傷害陛下和朝局的事情……


 


「你所做一切,都是虛張聲勢,甚至那日你還調走了唐三,明知是S局,依舊欣然前往,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沉默片刻,說:「天下已定,我這麼個功高蓋主,倚老賣老的權臣已經起不到什麼正面作用了,以後是年輕人的天下……」


 


範安臨搖搖頭,沉聲道:「是我們沒能通過考驗,還剛愎無知,害S了你。」


 


在我S後,他接收了我所有東西,包括權利、人脈、責任,在我這個位置上,他終於漸漸摸索出我的意圖。


 


我無語,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總不能說自己有什麼狗屁攻略任務。


 


可範安臨從一個根正苗紅的好青年突然變成現在這樣,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說:「過去的事不要再糾結了,人都要往前看,我隻想問問你,你後院那個孩子是哪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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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安臨被我質問,不躲不避地直視我,悽然一笑:「果然什麼都瞞不過雲師。」


 


我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對方的回答。


 


沉默了片刻,我道:「楚慎做了什麼,讓你恨他至此,連自己的名聲都不顧了?」


 


範安臨眼中閃過一絲恨意,微微仰頭道:「那年我們在京郊十裡安排了人手,說好了隻抓人,不傷人,可我趕過去時……」


 


原來那時範安臨真的在,我還以為是自己臨終前的幻覺。


 


他這樣說,一切就可以解釋了。


 


範安臨雖然和楚慎設計我,卻沒想過要S我。


 


誰知楚慎如此心狠,竟然安排了弓箭手。


 


兩人S了我後,才發現我一直是個紙老虎,根本沒什麼危害社稷朝廷的陰謀,於是兩個人就悔了。


 


他們倆的結盟本是正義的、師出有名的,可被我這麼一反轉,變成了枉S忠良。


 


我不難想象楚慎為什麼也會一反常態,變成了一個廢柴。


 


因為出身和從小的遭遇,他本就是個自信心不強的人,我的S徹底擊垮了他身為皇帝的能力和判斷。


 


範安臨見我沉吟不語,面露哀求,道:「雲師,我……」


 


我打斷了他:「按照你的計劃,楚慎日後會如何?」


 


範安臨沉默了片刻,才說:「沉疴病榻,退位讓賢。」


 


他們是想發動宮變,將皇帝圈禁,再假傳聖旨,給那孩子儲君身份。


 


這事雖不容易,可那孩子有前太子子嗣的身份,再加上範安臨的認同,一切都能順水推舟。


 


「那退位後呢?和楚恆一樣嗎?」我反問。


 


範安臨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我嘆了口氣,說:「之前咱們對付楚恆,是因為他德不配位,我們要爭儲,必然要有所犧牲。可楚慎現在形同虛設,你換個皇帝上臺,隻會留下個謀朝篡位、竊國逆賊的罵名!」


 


範安臨目露絕望,輕聲道:「在我和楚慎害S您那刻起,我們已經萬劫不復,我也沒打算一直把持新君,等楚慎退位,我會和他一起去見您。」


 


這家伙……真的瘋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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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範安臨竟然有和楚慎同歸於盡的打算,不禁頭疼得更厲害。


 


一個人連S都不怕,他還怕什麼呢?!


 


我扶著他的肩膀,看著他的眼睛:「安臨,你有沒有想過,這孩子才這麼大,你扶他上位,卻完全不負培養輔佐之責,將來會有什麼後果?漢朝曾有『十常侍之亂』,你也想大燕朝變成那個樣子?


 


「現在亂在朝堂,日後就會禍及平民百姓,這些罪責,你擔得起嗎?你有想過嗎?」


 


我很少對範安臨疾言厲色,可我現在發現他的腦子極度不清醒。


 


「還是說,你要把這些罪責也都推到我身上?要我來當這個始作俑者?!」


 


我可承擔不起這禍國殃民的罪責!


 


範安臨微微咬住嘴唇,連忙跪下。


 


「雲師你不喜歡,我就不做了。」


 


我冷笑:「謀逆大事,範大人竟如此輕忽玩笑,以後你不要叫我雲師,我沒教過你這樣不懂大局輕重的學生!」


 


範安臨臉色慘白,如同被當頭棒喝,深深對我俯下身子,說:「雲師,我錯了。」


 


見他還能說得通,我心下稍緩,放寬了聲音:「我不管你將來如何做,我已經定好了去隴右的鏢局同行,你若是真心悔改,明日就讓我帶著那孩子離開吧。」


 


東起隴山,西達沙洲之地即為隴右。


 


我還在其位謀其事的那些年,一直推行那邊的貿易發展。


 


我S後範安臨並沒有改變我當初的政令,而是更加積極的支持,所以現在隴右已經是著名的胡漢通商之地。


 


古人雲「天下富庶者無如隴右」,我一直很想去那邊的涼州城看看。  


 


範安臨猛然抬頭:「不行!」


 


這是他未經思考,本能的反應。


 


想到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一切,那些讓我猝不及防的情愫,我站起身來,蹲在他跟前。


 


「安臨,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我是女人的?」我一字一句問道。


 


範安臨抬頭,眼神中充滿眷戀柔情,道:「長樂二十四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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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二十四年,先皇還在。


 


我記得八月我曾隨駕去西山園林避暑,那時隨行的皇子和官員都不少。


 


西山園林以溫泉著稱,泉水常年溫熱,有美容養顏,強健身體的功效。


 


園子裡有幾個最好的池子僅供皇上和妃嫔使用,還有幾個池子可以供給大臣。


 


我住的院子中就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湯池。


 


山中月夜,在院中泡湯飲酒,確實是一樁美事。


 


可我女扮男裝這麼多年,在外從來都很小心謹慎,所以那溫泉給我實在是浪費了。


 


隻有一晚我喝醉了,好像是去泡過一次。


 


見我想起來了,範安臨臉色微紅,說:「雲師,那次你醉得厲害,是我把你從池子裡抱出來的。」


 


我詫異道:「我好像記得唐三一直在外面守著,並有人來過……」


 


範安臨微微有些不自在,道:「那日我早就在,等了您許久,您回來時已經醉了……我抱您出來時,您還問我是哪個宮的太監……」


 


電光石火間,我全想起來了!


 


那年孫老將軍從邊疆榮休歸來,一直拉著幾位大臣喝酒敘舊。


 


我本來算是擅飲,誰知他老人家簡直是海量,拿出在軍中豪飲的架勢,把我灌得暈頭轉向。


 


等我晃晃蕩蕩地回到住處,渾身又黏又膩,難受得厲害。


 


看到那溫泉時,就大著膽子的泡了一次。


 


一開始泡著還挺舒服,可我越發沉醉,後來竟不小心睡著了,差點兒把自己淹S。


 


我的侍衛都知道我不喜歡被人打擾,所以不會隨意闖進來,幸好當時半夢半醒中有雙有力的雙手把我從池水中撈了出來。


 


我似乎蒙眬問了句:「你是……哪個宮的……太監?」


 


那人沒回答,把我輕輕放在床榻上,還給我擦幹了頭發。


 


轉日我曾問過身邊的人,是不是有人來過。


 


下人說我是自己泡完自己爬回床的。


 


我便隻當是做了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