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歲離家出走
第2章
「我們之間,真的有必要鬧到這個地步嗎?」
「籤了嗎?」
「你……」
「籤了嗎?」
宋知秋受不了我一邊冷冷地盯著他,一邊不斷重復這句話,舉手投降。
「先吃飯吧,吃完再說。」
說這話呢,兒子也回來了。
宋知秋讓他去叫兒媳下來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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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你也真是的,自己家的車不坐,坐什麼網約車啊,浪費錢嘛這不是。」
「吃飯,都別說話了。」
吃飯。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菜。
紅豔豔的,辣椒很多。
兒子得意揚揚:「媽,為了給你接風,我們特意定了一桌菜,我爸朋友推薦的,很好吃的,你試試。」
我靜了靜。
我居然指望他記得我曾經喜歡吃辣?
「你們吃吧,我有胃病,吃不了辣的。」
「媽你開什麼玩笑,你可是川渝人,怎麼可能不能吃辣?好端端的怎麼會有胃病?你是猜到了這是陳姨推薦的所以不想吃,故意耍性子呢吧。你也六十好幾的人了,怎麼還跟年輕小姑娘似的,動不動就使小性子,我爸說得沒錯,你就是為老不尊。」
我凝視他。
兒子長得真的很像他爸爸。
連罵人時那股子尖酸刻薄的勁兒都像了個十成十。
兒子剛出生的時候,我工作很忙,一家子人基本全靠我養活。
熬夜、咖啡和不規律的飲食使我早早患ťũ⁴上慢性胃炎。
我從前不說,隻是不想掃大家的興。
而宋知秋呢,在家隻會讀報看書賞花逗鳥,順帶幫我媽照顧一下兒子。
兒子以前和外婆最親,外婆走了和他爸爸最親。
在他心裡,我忙,不陪他玩,對他還嚴厲。
不若他父親溫柔體貼,知書達理。
他向來是不會向著我的。
其實仔細想想,不過是宋知秋聰明地避開了教育孩子的責任,我才是那個和孩子起衝突的惡人。
不過再看看鏡子吧。
我已經六十多歲了。
我的兒子已經三十而立了。
我對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都沒有分毫責任。
不必再去期盼孩子將待我如何。
他大了。
我老了。
我們的母子情分,有沒有,有多深,其實真的很重要嗎?
養育他一場,我盡到了為人父母的責任,這也夠夠了。
我沒有再看他一眼,轉身回了我的房間。
09
我和宋知秋很早就分房睡了。
他覺輕,有人在身邊翻身會睡不著。
可是他倆去西藏的時候,睡的卻是一間房。
攜程上顯示隻訂了一間大床房。
入住的身份證Ťũ̂ⁱ掛了兩張。
愛能治百病嘛。
我懂。
我坐下沒多久,宋知秋進來了。
他穿著斯斯文文的淺藍色襯衫,戴著金絲眼鏡。
因為沒有人幫他熨燙,襯衫有些皺巴。
像他的一生。
表面光鮮,背地出軌。
「小慈。」
他喊我一聲,我說我年紀大了,受不了這一聲。
「孫慈。
「我覺得我們倆都能走到今天,不容易。現在能走到金婚的不多了。孫慈,你再想想。我們都不小了,已經不興小年輕那套分分合合的戲碼了。
「是,我是騙了你,和小婷一起去西藏了。但那就是年輕時的一個念想,怕以後沒機會了,趁著能去的時候趕緊去了。沒跟你說就是怕你多想。」
我笑了一下。「那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是這個歲數的人。你將我一拖再拖,把我留在家裡伺候兒子兒媳,你自己瀟灑去了。你想過我沒有?你沒有。在你這裡,我就是可以犧牲的那一個。是嗎?」
「媽你看你這話怎麼說的,什麼叫我們綁著你,奶奶帶孫子不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嗎?」
門開了,兒子衝了進來。
我凝視著他:「找個月嫂你都知道嫌貴,指揮親媽你倒是半點不嫌我累。」
又轉頭看向宋知秋:「離婚吧,就今天,去登記離婚。三十天後,我上門找你去領離婚證。」
宋知秋深深看了我一眼。
「如果離了婚你會開心的話,我成全你。」
「你搞錯了,宋先生。不是你成全我,是你婚內出軌,被我掃地出門。」
我笑了一下。
「等等,媽你什麼意思,你要讓爸淨身出戶?你不至於吧媽,爸不就是犯了點全天下的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嗎?我不同意,除非你一會繼續給我帶孩子。這房子也要掛在我名下。」
我抬手揮了兒子一巴掌。
傷害不高,但侮辱性極強。
「我確實是對你疏於管教了。這不是你說了算了的。你最近要升職是嗎?要不我給你領導打個電話?他是我一手帶出來的,說起來,我們也很久沒聊天了。」
兒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我嗤笑一聲。
沒出息的家伙。
能得到這個位置還是靠我的關系和臉面。
真是把他爹的廢物基因遺傳了個徹底。
我拎起宋知秋的領子。
「去登記離婚。」
心裡想的是,這麼多年我一直努力鍛煉,難道就是為了鬧離婚的時候能幹過肩不提手不能挑的文弱老男人?
有點搞笑了。
10
我拿走了絕大部分的夫妻財產。
不僅是因為宋知秋是過錯方。
還因為我們婚前籤過的協議。
當時他沒有工作,靠我養活,我心底不覺著有什麼。
偶爾換一換男主外女主內的搭配也不錯。
但他總疑心別人瞧不起他,我也瞧不起他。
非要和我籤財產協議。
若離婚,他就淨身出戶。
不過本來嘛,他也沒帶什麼進來就是了。
有人親戚罵我斤斤計較,做事不留情面。
我仍舊是嗤笑,情面是留給人的,不是留給人渣的。
其間兒子上門來鬧過一次,認為我不該拿這麼多。
「我可還有繼承權呢,你不能把我那份拿走。」他說。
我直接潑了他一身騷黃的尿水。
「沒學會說話前別出來丟人現眼。」
圍觀的人太多,他惱羞成怒。
「有你這麼做人妻子做人母親的嗎!你這是我給我們留活路!
「大家快來看啊這個女人,就是她卷走了我爹的棺材本!大家伙來評評理啊!」
我直接再潑一盆。
「崽種。」我罵道,「沒腦子的家伙,你跟我玩胡攪蠻纏是吧。」
我直接拿出跳廣場舞的大喇叭:「大家快來看這個不孝子啊,和他爸一伙把小三迎進門了,還逼我給他當牛做馬,伺候他們一大家子,我的命好苦啊……」
沒聽過嗎?
惹誰都別惹老大爺老大媽。
人家避之不及。
你倒直直撞上來讓我收拾。
本來我都打算放過他了。
好說歹說也是我辛苦懷胎Ţŭ̀₉十月掉下來的一塊肉。
鑑於此,我直接打電話給了兒子的直屬領導。
兒子的升職黃了,更是要被調到鳥不拉屎的地方任職數年。
調到那種地方,這輩子升遷都是無望了。
他出事後,兒媳連夜抱著孫子上門求情。
「媽,都是剛子不懂事,氣到你了,我給他賠個不是。以後我們絕對不打擾您的生活,您想去哪裡玩跟我說,我給您出錢。晨晨也不用您帶了,我自己帶。您就看在剛子是您親生兒子的分上,饒了他吧。他要去了那種苦地方要怎麼過啊……您就當可憐可憐我們娘倆……孩子這麼小不能離了爸爸啊……」
「調令就是調令,我也沒有辦法……就當是歷練了,剛子不是總是埋怨我當年給他開後門,害他在單位被人笑話嗎……這下,他可就有了真槍實刀的功績了,你應該為他高興啊?」
兒媳咬了咬牙,秀氣的小臉僵著:「那我今天話就撂這了,剛子要是去,我就和他離婚!」
我鼓掌:「隨你啊,這是你的事情,關我什麼事?」
兒媳抱著孫子走了。
不過為了防止他們再來煩我,趁著離婚冷靜期還沒過,我又訂了一張去海南的機票。
正好京市太冷,海南暖和。
11
但我沒料想在海南遇到了陳慕婷。
上高中的時候,陳慕婷就是我們學校的校花。
清純可人,古靈精怪。
不少男同學都暗暗戀慕她。
她還是出名的才女。
「腹有詩書氣自華」就像是為了她量身打造的。
如今年過六十,她一身絲綢旗袍,腕子上戴著瑩潤的白玉。
眉目間帶著些歲月沒有洗去的溫婉和美好。
也難怪宋知秋七老八十了還要跟她玩這一出黃昏戀。
「有什麼事快說吧,別耽誤我待會的話劇演出。」
「孫慈,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沒變,性格還是那樣潑辣。」
「彼此彼此吧,這麼多年過去,你兩面三刀腳踏兩隻船的功夫還是那麼高深。你說老宋知不知道你還和那個富老頭好著呢?
「他恐怕信了你的鬼話,以為你們早分了吧?」
陳慕婷的臉僵了僵。
起來褶子帶下粉。
我不禁感慨。
我們都老了。
可有的人還抱著年輕時的那點夢不放。
有的人已經拋下過去看向了前方。
「你這樣心狠,我有時候都會想,這麼些年,你到底愛沒愛過老宋。」
我笑了笑:「比不上你們,一把年紀了出軌都要搞黃昏戀。陳慕婷,我說你倆要是真的相愛,當年就該私奔。又抵抗不了家裡的壓力,要找個條件好的,現在又要觍著個臉講究情懷回憶的,害不害臊啊?」
「那你呢,你不還是一樣,沒抵抗過家裡的壓力和老宋結了婚。」
我說:「是,我是俗人,我沒什麼和世俗對抗的勇氣。當年我選擇了結婚生子。但是我也沒有出軌吧?我也沒有對不起他宋知秋吧?」
「你不愛他卻嫁給他,不就是對他最大的對不住嗎?」
「那你愛他卻不嫁他,你又是個什麼玩意?知三當三你以為你很偉大嗎?你以為世人還要為你們的愛情鼓掌嗎?你不如考慮一下怎麼跟你那位有錢老頭交代。」
我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身後。
啊呀,要是把我現在的樣子拍下來的話,估計就和白雪公主後媽變得那個老太婆一樣一樣的。
頭發發白面露兇光,一看就不是啥好老太太。
陳慕婷驚慌回頭。
「慕婷,她說的是什麼意思,你和姓宋的還在聯系?你不是答應和我好好過日子的嗎?」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老徐你聽我解釋……」
真是老少不宜的畫面。
我提著小花布包,踩著奶奶鞋,溜達溜達走了。
順便再把這段視頻發給宋知秋。
希望他那血壓能撐住。
12
宋知秋總覺得我不夠文雅,無法和他產生精神的共鳴。
我倒也想文雅,可是我上有老父母要赡養,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宋知秋不工作,我要怎麼文雅?
自然是滿嘴柴米油鹽醬醋茶。
我不懂詩詞歌賦。
我唯一擅長的是把一大家子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
而且俗話說嘛。
近臭遠香。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宋知秋和陳慕婷沒有結婚,沒有面對無數的磕磕絆絆。
自然什麼都是好的,美的。
而我勞碌了半生後,對我投注過大量心血的家庭寄予厚望。
我期待孩子孝順、老伴體貼。
結果孩子隻拿我當免費保姆,老伴要和紅顏再續前緣。
我唯一的辦法就是,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然後自己給自己想要的。
冷靜期過後,我和宋知秋去領了結婚證。
從此我們再無瓜葛。
民政局的小姑娘挺驚訝的,大概很少看我們這樣過了大半輩子的夫妻還來離婚的。
但也沒說什麼,溫和地告訴我們該怎麼做。
離開時,宋知秋茫然地看著我。
「孫慈,我們以後還能見面嗎?」
他真的老了,體態佝偻纖弱。
面上卻帶著孩童般的茫然。
「如果,如果我沒有對慕婷念念不忘, 我沒有和她一起去西藏,而是和你一起去你以前很想去的地方……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我搖搖頭。
「太晚啦,老宋。或許一開始, 我們就不應該湊合著在一起的。
「我湊合了大半輩子,忍耐了大半輩子, 我現在忽然發現,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不需要忍的。
「或者我也可以騙騙自己:我們都這把歲數了, 能有什麼事呢?都這樣過了大半輩子了,再忍一忍, 哪天一抷黃土蓋臉, 這一生也就結束了。
「大部分人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
「可是那天, 我看到你倆在西藏拍的小視頻,評論裡祝福的話, 再看到手裡的嬰兒裝。
「天已經冷了,兒媳卻還讓我手洗小孫子的衣服。
「我忽然就忍不下去了。
「幸運的話,我還有四十年的光陰可以度過,我不希望我的小半生像我的前半生那樣, 湊合, 忍耐,付出一切卻得不到任何感激。」
宋知秋愣愣地看著我。
「孫慈, 你以前,從不和我說這些。我以為, 你一直過得很幸福。」
我說:「你太高雅,是看不見桌上的一塊汙漬的。」
「或許我們過了大半輩子, 確實缺少溝通。」
「晚啦!你願意和陳慕婷寫耗時耗力的書信, 卻不願意回我一條短信。我走了, 以後就別見面了吧。」
我坐上網約車。
透視鏡裡,宋知秋還一直站在原地沒動。
不過,這都與我無關了。
我要去過,我夢想裡的退休生活了!
13
再次聽到宋知秋和陳慕婷的消息的時候,我正在大洋彼岸的臨海別墅裡曬太陽。
朋友出國遊玩, 順路拜訪我, 告訴我了一點關於二人的八卦後續。
我賣掉了房子, 帶走了財產,兒子調任偏遠地方, 兒媳雖然還沒提離婚但也不待見他, 宋知秋無處可去, 居然搬去和陳慕婷一起住。
和那個富老頭一起。
也不知陳慕婷是什麼樣的魅力,能讓這兩人和睦相處的。
朋友問我,宋知秋有沒有後悔過。
我說有啊。
沒人給他燒飯,沒人提醒他添衣,沒人替他熨衣服,沒人在陰寒時帶他去做理療,給他熬中藥。
他當然後悔了。
他在陳慕婷家裡要伺候陳慕婷和富老頭,那是一個苦不堪言。
他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了我們很多年來的聊天記錄。
基本是我一個人在說話的聊天記錄。
一條一條地回復。
他像我之前那樣,不時提醒我添衣,換被,注意飲食。
「那你咋想的……」
朋友擠了擠眼睛。
配上她新染的綠色頭發, 有點滑稽。
「我在想……不然我也染個五顏六色的頭發?」
至於宋知秋?
抱歉啊,我的時間很寶貴,沒有工夫想他。
他愛怎麼樣怎麼樣吧。
「染個紫色吧?我閨女說這顏色最時髦了!」
我說好。
就當是慶祝我——
離家出走成功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