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甩開手裡一沓文件，洋洋灑灑落在她白色被子上。

 

「季嘉邢，你拿我當傻子。」

 

她低頭，沉默許久，一句話也不說。

 

「換回來，怎麼換回來！我不要你的身體，我不要在你的身體裡活著了！」我努力克制眼角憋出的淚，冥冥之中，她抬起頭，嘴角擺著僵硬的笑。

 

「說什麼呢，什麼換不換的。」

 

「季醫生你好奇怪。」

 

「你還不承認！」

 

我努力翻著床上的單子，她忽然甩開我的手，文件散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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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退兩步，看向她。

 

風透過窗子滲進來，悲涼悽厲。

 

「我不換。」我看不清她的眼神，但那聲音冰冷的，仿佛三年前我們分開的寒冬。

 

「為什麼？你瘋了？」鼻息間接連哽咽，我忍住眼淚開口：「你不是不知道那種病。活不了的。」

 

「可你不想活著嗎？」

 

11

 

窗外月明，今夜正值元宵。

 

我沉默，站在原地。

 

不會痛到失語的身體，每晚可以安然入眠，我不用再擔心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我太想好好活下去了。

 

「不想。」我喃喃。

 

可我不能用他的身體活下去，那樣太自私了。

 

她俯身窩進被子裡，單薄的身體被白紙裹成一團。

 

「也是，這個樣子活著，你就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你別說胡話了行不行？」

 

我看著自己千瘡百孔的身體，頭上紗網裡裹著繃帶，血痂在發絲中結塊，我聽見疲累地呼吸換氣，好像在說我沒多長時間了。

 

「我要用自己的身體活著，你的我不稀罕。」

 

「我去想辦法，一定換回來。」

 

我蹲下去收拾地上的紙片，他坐在床上，喃喃一句。

 

「陸初禾，你會不會同意，我和他分手啊。」

 

「我S了，他也守寡了。」

 

「你不會想讓他一個人的。」

 

「那你想讓我一個人嗎。」

 

眼淚順著眼角肆意而飛，我終於抵不住跪在地上。

 

文件上的字太過刺眼，我知道這具搖搖欲墜的骨架撐不住他的靈魂。

 

它快散了，他也快散了。

 

而我還要活著，繼承他的軀殼。

 

想起寫著「關於陸初禾」的文件夾，我狠狠咬住牙。

 

他沒必要替我S去的。

 

12

 

我打開了電腦，密碼是我們在一起的日期。

 

他說這樣的日子最有紀念意義，手機密碼也用了這個。

 

桌面很簡單，沒什麼花裡胡哨的東西，唯獨有一個文件夾寫了名字。

 

關於陸初禾。

 

我打開，有大學時期我們合作完成的每一篇報告和實驗，有他寫給我的表白信草稿，有我們的旅遊攻略，大大小小，截止到三年前的正月十五。

 

再然後，是我全部的病歷和檢查報告，還有他一字一句的分析意見和國際病例分析。

 

我走出房間，打了卡回到診室，發現預約問診的人裡有林梓宥。

 

雪過天晴，風依舊大得凜人。

 

林梓宥是下午過來的，我叫他坐在我對面，問他是哪裡有什麼問題。

 

「季醫生，我都還好。」他皺眉：「就是禾禾......」

 

我聽見自己的名字，「我們都在努力，你別太擔心了。」

 

「嗯，我當然相信你們，就是......」

 

他低下頭，沉默一會兒後嘆了口氣，再抬起來，我看見他眉頭皺起，好重的心事。

 

「我可不可以給她安排轉院啊。」

 

我聽見自己腦後嗡的一聲：「你想給她轉去哪裡。」

 

「我朋友的一家私立醫院，他說醫療環境不輸公立的，你看看......」

 

「不好意思林先生，我記得您和陸女士一直都隻是情侶關系吧。」

 

「轉院隻有直系親屬才能辦，不好意思。」

 

我厲聲拒絕他。

 

13

 

他垂眉悻悻，過一會兒又試探著問過來。

 

「季醫生，陸初禾要是S了，還能做骨髓移植嗎？」

 

「她的血是不是就不能用了。」

 

我心下一驚，眼前男人雲淡風輕，不痛不痒地叫人頭皮發麻。

 

我問他：「要給誰做骨髓移植？她同意了？」

 

林梓宥支支吾吾：「嗯......她同意了。」

 

「她同意給我妹妹做骨髓移植。」

 

啪的一聲，鼠標被我重重摔在桌上，看向他，眼眶生熱。

 

「林先生，你知不知道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做不了這麼冒險的事？你知不知道這樣會把她害S？」

 

「我說她同意了。」

 

「她同意個屁！她怎麼可能同意！你就是在撒謊！」我咬牙S命瞪著他。

 

周圍空氣瞬息間安靜下去，聽不見一點聲音。

 

林梓宥看著我，忽而輕笑一句：「季醫生，反應這麼大？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以前和陸初禾好過？」

 

「怎麼，如今舊情復燃？給我戴綠帽子？」

 

我努力恢復平靜，深呼吸幾下之後，重新看向他。

 

「你說得對，我管太寬，但是轉院一定是不可能的，除非你叫她家裡人過來。」

 

「我們已經在著手準備最合適的治療方案，會治好她的。」

 

「沒什麼事你先走吧，我也是對患者負責。」

 

14

 

林梓宥沒說話，轉身離開。

 

那天我接診的病人很多，中午得了闲就在休息室裡研究季嘉邢留下的文件和資料。

 

我總覺得交換靈魂實在難以理解，背後一定有什麼原理可以解釋。

 

想起那天做頭診，季嘉邢開門衝進來，我轉念，或許是輻射作用。

 

晚上換班我終於可以休息，想著去病房看看季嘉邢，白天一直沒有關於她的消息，林梓宥的話更是添上一些無釐頭。

 

我打開病房門，窗戶大開著，床鋪得整齊。

 

床上沒人，周圍黑成一片，悽冷的風灌進窗口，吹得人頭皮發麻。

 

來不及多想，我趕忙給護士長打了電話。

 

「下午她男朋友過來辦了轉院，說她家人不在了，沒辦法過來。」

 

林梓宥！手機掉在地上，屏幕摔得粉碎，我聽見自己的心一分一毫都跟著碎掉。

 

怎麼就沒早點過來，怎麼就沒早點發現。

 

我換好衣服，下樓找護士長問陸初禾轉院去了哪裡。

 

「他說是一家剛開不久的私立醫院，在城南。」

 

「我們還勸他來著，可他就是不聽，半個小時就把人抱走了。」

 

我咬著牙出門攔車去城南，碎了的手機反應異常卡頓，窗外霓虹透過霜霧更像是層斑斓的窗花。

 

15

 

「兄弟，這麼著急往那邊趕。」

 

我呼氣間點頭：「是啊，我去家醫院找人。」

 

司機嗯了一聲：「城南哪有什麼醫院。」

 

我抬起頭來看向他，他餘光掃到我，笑了兩聲。

 

「城南都是郊區，小診所都沒開幾家，別提大醫院了。」

 

我忽然想起：「哥您經常跑那邊嗎？」

 

「當然了，城南城北我都跑。」

 

「那您知不知道，那裡新開了家私立醫院？」

 

「我都說了不可能有醫院。」他皺眉，我回過頭，心裡涼掉一半。

 

走了一會兒，他忽然一拍方向盤。

 

我被他吸引，「醫院沒有，倒是聽說新開了家小診所。」

 

「那您送我到那！」心髒在胸膛之中瘋狂跳個不停，指尖都跟著接連發顫。

 

司機沉默了一會兒：「那小診所看著不太幹淨，我勸你別去。」

 

「最近經常有人往裡面送人，就沒有幾個出來的。」

 

我說：「我去接人出來。」

 

我得找到季嘉邢，還有我自己。

 

手機上卡頓反應出一條消息。

 

【靈魂交換與磁場】

 

16

 

趕到醫院時，天已完全黑了下去。

 

不大的診所裡燈光晦暗，盡頭的手術室亮著紅燈。

 

我看見林梓宥坐在旁邊，兩手相扣，眼睛盯著手術室的方向。

 

「你給她送進去了？」我忍住憤怒與哽咽，走上前去問他。

 

他沒說話，也沒抬頭。

 

「你知不知道，她現在這個身體根本做不了手術，這樣下去你非把她害S！」

 

我拽住他的脖領逼他轉過頭來看我。

 

「林梓宥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在犯罪，我完全可以報警抓你！」

 

他看向我，眼中迷離，眼角還帶著兩滴淚。

 

「她不是活不長了嗎，反正都要S，救一下我妹妹怎麼了？」

 

「她S得早一點，我妹妹就可以完完全全活下來，這不好嗎？」

 

「別在這假慈悲了，她成了現在這樣，你也脫不開關系。」

 

林梓宥的臉上不再有笑了，面容平靜，不帶一點表情，看得人眼中作梗。

 

我盯著他的眼：「林梓宥，你這樣遲早遭報應。」

 

他看著我，冷笑一聲。

 

「季嘉邢，明明是你把她逼成這樣的。」

 

「要不是你父母嫌棄她，她也不會那麼容易就答應和我在一起。」

 

「到頭來，我還得感謝你。」

 

「林梓宥！」我紅了眼，一拳打在他的左臉，他偏過頭，鼻血順著人中流下去。

 

「明明是你說的，人S了，什麼都S了。」

 

「我當然要在她S之前給我妹妹做骨髓移植。」

 

「她不能再等了。」

 

我拖著他站起來：「你憑什麼這麼自私，你問過陸初禾她願意嗎？你憑什麼私自決定她的生S？她和你什麼關系，你憑什麼？」

 

他淡淡一句：「沒什麼關系，但是比你這個前男友合理。」

 

「林梓宥！她會S的！」

 

「有什麼關系，S的也不是你。」

 

「你活著就好了。」

 

手術室燈光一變，他猛地甩開我，轉身看向走出來的醫生。

 

他取下口罩，我衝過去：「陸初禾呢？陸初禾怎麼樣了？」

 

「她的生命體徵不是很穩定。」

 

「她有腦癌你為什麼還同意給她做手術？」

 

醫生皺眉搖搖頭：「這是你們家屬要求的，說是病人自願捐獻，我們也沒有辦法。」

 

「他算哪門子家屬！他跟陸初禾有什麼關系！是不是自願你眼瞎看不出來嗎！」

 

我徹底失去理智。

 

林梓宥看向我，眸子裡盡是無辜。

 

「季醫生，別再鬧了，這裡是醫院。」

 

「你給我閉嘴！」

 

下一秒，周遭安靜，嘶啞的車轱轆聲繞進耳邊，我抬頭，護士推著她出來，我看見「自己」躺在床上，插著呼吸器，面色蒼白。

 

「林梓宥你等著，你會有報應的！」

 

我再也說不出話，轉過頭看向她。

 

熟悉的軀體裡，搭載著熟悉的靈魂。

 

我記起文件夾裡他注釋寫的那句話。

 

「如果神明可以聽見我的夙願，希望陸初禾健康快樂，歲歲安寧。」

 

或許神明偷窺了他的願望，代價是換走他的生命。

 

我聽見心在胸中崩了弦。

 

17

 

林梓宥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的，我跟著醫生把季嘉邢推進了病房。

 

周圍隻剩下我們兩個人，冰冷的儀器發出吱呀亂跳的聲響，難以安分。

 

病床上，我看著自己的身體泛出蒼白顏色，冰冷孤寂的，像是山頂積攢融化的冰。

 

「季嘉邢。」我輕輕喚他，蒼白的嘴角沒有回應，我看他睡得安詳。

 

「季嘉邢你別這樣，我們好好說，換回來好不好。」見他沒回應，我徹底慌了，慢慢在床前蹲下來，看他胸前微弱起伏著的呼吸。

 

「季嘉邢，對不起，都是我害的你......」

 

他顫動睫毛，微微睜開眼，星光月影下他聲音悠悠。「沒有對不起。」

 

「你看上那個男的，眼光也是太差了。」

 

我哽咽著回他：「我不和他在一起了，我和他分手，你跟我換回來好不好。」

 

他搖搖頭：「換不回來，沒辦法換的。」

 

「可以換！」我慌忙站起身，掏出手機遞到他眼前，屏幕上是我剛剛在車上看到的帖子。

 

「我們再去做一次頭部 ct，今晚一定可以換回來！」

 

他閉上眼，淡淡開口：「換不回來的......」

 

「季嘉邢！你別這樣，我們現在就去換回來，行不行。」

 

「這樣下去你會S的！」我握住床邊扶手，憋住眼淚。

 

他戴著呼吸面罩，說話模糊朦朧。

 

「我就想讓你好好活著......」

 

「作為醫生，我這也算治病救人，作為......」

 

「作為前男友，這也是我給你的補償。」

 

「誰要你的補償！」我不接受他荒唐至極的理由，拼了命地求他。

 

他閉上眼，許久，開口說了一句：「要是你沒和林梓宥在一起，就好了......」

 

窗外下起了雪，拍打著枝幹也跟著發顫。

 

昏暗的病房裡，我看見他努力撐著坐起來，搖搖欲墜的身體遮住窗外一點月光。

 

「陸初禾，好好活著，為你也為我。」

 

我哭著跪在地上：「可是你這樣，你知不知道我活得有多愧疚？」

 

「這和親手送你去S有什麼區別！」

 

他搖搖頭：「是我自願的。」

 

「這三年裡，我一直都在渾渾噩噩，沒日沒夜地工作。知道你住院的時候，我才感覺到心跳，它慌亂得不行......」

 

「就好像在說，要是她S了，我再也跳不起來了......」

 

「知道你的病狀之後，我看到了那篇帖子，我想或許這世上真的有神明，他真的聽見了我的願望......」

 

我聽見他粗重地換氣。

 

「陸初禾，我S了之後......要是可以......你就回去，陪陪我爸媽......」

 

「我知道他們對你有意見，說了那麼多傷人的話，但這是我求你的唯一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