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金

第75章

  “我外祖家,世襲一品國公。”

  “我母親,京城淑女。”

  “郎君與我相遇,原是上天緣分。”裴蓮含笑,“郎君美玉一樣的人,上天怎忍讓你埋沒鄉間,你與我金風與玉露,原就該相逢。”

  趙景文感動地握住她的手:“蓮兒,你雍容大度,實不愧為名門貴女。得妻如你,景文此生之幸。”

  小夫妻去拜見了裴澤,裴澤見女兒面如珠玉,往日病恹恹的氣息都少了幾分,眉間眼角盡是嫵媚溫柔,顯是琴瑟和鳴,良益於身。

  裴澤點頭,十分滿意。

  裴蓮悄悄把趙景文的坦白與裴澤說了。

  裴澤淡淡道:“你知道就行了。叫他別說到我跟前來,我隻作不知便是。”

  裴蓮軟語道:“他實是對我們愧疚,一早就跟我坦白了,不敢欺瞞的。父親以後對他不要帶出顏色,免得他不安。”

  裴澤看了她一眼,心情復雜。

  新婚第二日,這個女兒就收起了往日的倔強、驕縱和幽怨,學會了溫言軟語。

  為著她的夫君,她竟肯放下身段來求父親,而不是要挾、指責了。

  少女從來不是驕縱無知,少女隻是知道他對她的愧疚,有仗勢。

  裴澤道:“讓他把那邊處理好,以後留在這邊便是了。”

  這些時日溝通得更多,女婿說他在鄧州因是外來戶,頗受排擠。帶人往外州追流寇這種事才派給他。

  但河口卻是他相中的,故而據之。

Advertisement

  鄧州人不識貨,埋沒人才。

  裴蓮去跟趙景文說了。

  趙景文卻低下頭。

  裴蓮詫異。

  趙景文抬頭道:“蓮兒,葉氏她……雖出身鄉間塢堡,但我與她也做了三年夫妻。我若就此拋棄她,這樣狠心絕情的男子,你可敢託付終身?”

  裴蓮有些不高興。

  趙景文道:“你身份高貴,大家之女,定是能容人的。”

  這倒是。她差一點就可以成為蜀國公主,豈可與鄉間女子一般見識。

  高門之家,妾侍如雲,原也是常見之景。父親如今落魄了,身邊才幾個人而已,都有些寒碜。

  那女子也不可能越得過她去。

  裴蓮揚起下巴,驕傲又寬容地說:“算了,就讓她在那邊吧,別往這邊帶就是了。”

  趙景文大喜,親了親她:“我就知你有正室氣度。你放心,她在鄧州,你在房州,自不會相見。”

  鄧州和房州,中間還隔著均州和襄州,二女怎會相見。

  這話卻說得早了。

  新婚第三日,原該三日回門。裴蓮成親在自己家裡,倒是不需要回門。

  但回門宴還是得有的。

  這場宴沒有外來的賓客,都是自家人了。也是想讓趙景文和他七個義子溝通溝通感情。

  趙景文和裴定西分坐在左右兩側的上首。

  他如今是裴澤女婿。身份高於義子,年紀又大於裴定西。

  裴定西雖是親子,畢竟還小。

  以後裴家,裴澤之下便是趙景文了。

  這個地位排序,大家心裡都有數。

  項達和葉滿倉,因是趙景文唯二的左膀右臂,也有幸忝陪末座。

  葉滿倉尤其激動。因他實際是奴身,何曾有過這種待遇。

  宴剛開,氣氛剛熱起來的時候,忽然有親兵進來稟報:“城守官來了。”

  眾人都停下酒盞,放下食箸。裴澤道:“讓他進來。”

  一名將領腳步匆匆地進來:“大人!”

  裴澤面色凝重起來,問:“發生什麼事?”

  守將躬身行禮:“大人,有人陳兵城外,自稱是鄧、唐二州節度使,來賀大小姐新婚。”

  咔嚓聲響,眾人看去,卻是坐於末首的葉滿倉失手打碎的碗碟,正狼狽不堪。

  項達也面色緊張。

  而趙景文,一張臉雪白,腦子裡一片混亂。

  鄧、唐二州節度使?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她、她……她已經拿下了唐州?

  這怎麼可能,他離開鄧州才多長時間?

  他走的時候,她剛成為鄧州之主,不正該好好主持鄧州,休養民生嗎?

  趙景文覺得不可置信。

  裴定西道:“鄧州?姐夫,是不是你現在的上司?”

  趙景文額上冷汗涔涔:“是,是。”

  裴定西也知道趙景文既娶了裴蓮,以後就該是跟著他們父子了,也就是要辭別原先的東主。

  小男孩十分善解人意,勸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姐夫與原先的東主好好辭別,大家好聚好散,日後還能相見。”

  赫連不就是這樣嗎?

  赫連走的時候,父親贈以重金。赫連亦無怨恨。

  大家和和氣氣地拆伙,以後見了,還能道一聲:是故人。

  裴澤問:“他帶了多少人?”

  城守將道:“瞧著約有六百人。”

  因軍隊建制都是固定的,士卒列著隊,數著方陣便能大約知道人數。

  城守將奉上手中之物:“這是那女子的拜帖。”

  裴澤奇道:“什麼女子?”

  城守將道:“鄧、唐二州節度使,是個女子。姓葉。”

  “竟是女子,了不起。”裴澤贊道。

  六百人,可保平安,不足以攻城。所以對方這趟顯然不帶敵意。

  裴澤一邊接過拜帖,一邊轉向趙景文問:“是你給故主送了消息嗎?你怎不告訴我,那邊已經坐擁二州。”

  這樣的實力,如果她與趙景文賓主能好聚好散,裴澤也願意結交朋友。

  趙景文汗涔涔,回答不出。

  裴澤剛笑著贊完“竟是女子”,展開拜帖凝目看去:

  【鄧、唐二州刺史,使持節,節制二州……】

  這些都是官職名,一一羅列,讓人知道此人是什麼身份。這都正常。

  但後面,還有半句——

  【贅婿趙景文之妻主,葉碎金拜上】

  裴澤的笑便凝住了。

  裴澤合上拜帖,問:“人在何處?”

  守城將道:“已在府中。”

  裴澤道:“請到我書房。”

  守將應道:“是!”

  和親兵一起退出去了。

  裴澤站起來:“景文,你同我來。”

  趙景文剛才便看到了裴澤的神情變幻,但事到臨頭,隻能沉穩地站起來,跟上去。

  餘人雖好奇,但裴澤沒說,他們也不好問,隻能互相使眼色。

  眼瞅著項達和葉滿倉都跟了出去,便有人慫恿裴定西:“你去聽聽怎麼回事?”

  裴定西正有些擔心。

  因父親身周氣場的變化,他做兒子的感受得還是很清楚。

  先開始還好好的,父親看完拜帖,氣氛就全變了。

  他說:“我去看看。”

  便跑出去了。

  這些人都走了,義子們打趣:“咱們妹夫還真是個人物啊。”

  趙景文跟著裴澤去了旁邊廂房裡。

  裴澤站定,轉身:“趙景文。”

  “你的妻主,鄧州節度使葉碎金上門了。”他雙目如炬,盯著他,“你打算跟她回去嗎?”

  “你,娶妻的眼光,還真是高人一等。”

  裴澤很生氣。

  趙景文隱瞞婚史也就罷了。富易妻貴易友,人間常事。

  但他卻讓他們都以為,他的妻子不過是鄧州葉家的一個普通女子。

  誰知道她是葉家家主,手掌二州的節度使!

  鄉間女子和二州節度使,豈能一樣!

  什麼樣的男人娶了個節度使,還敢另娶。

  裴澤簡直要氣笑。

  從正廳到廂房這幾步路,雖不長,但到底給了趙景文足夠的反應時間。

  他噗通跪下:“嶽父明鑑,小婿……實有苦衷!”

  裴澤也不急。

  他的人生經歷過大變故,歷練了心性,如今除了一對兒女,別的事他都能很有耐心。

  他道:“你說。”

  等著這親親女婿給他一個解釋。

  “葉氏,”趙景文道,“不能生育。”

  隻這一句,裴澤的火氣就消了大半:“當真?”

  趙景文道:“不敢欺瞞嶽父,的確是真的。葉氏當年以女兒身與族人爭產,為獲支持,一碗烈藥自絕了生育。我、我不怪她,她一個女子,不容易的。”

  “可是,可是我……”趙景文垂淚,“我父母親人都亡於戰亂,就剩我一個人了。嶽父,我,不能不孝啊。”

  裴澤沉默許久。

  因趙景文所陳述的,男人都能理解,這其中,裴澤尤其能共情。

  因他也是家裡最後一個了。所以雖流亡在外,雖不知道妻子女兒生死,他還是生了裴定西。

  否則,香火斷絕,是為大不孝。

  裴澤問:“則如今你要怎麼辦。她找上門來了,你隻能選一個。蓮兒或者是葉氏,你選吧。”

  趙景文卻不選,他淚漣漣地反問:“我今日若對葉氏絕情絕義,他日便也能對蓮娘冷酷無情。”

  “嶽父,您最該知道。”

  “定西的娘親在側,嶽父您難道就能將我嶽母大人拋在腦後嗎?”

  “那日我與嶽母上香,牌位上煙燻痕跡如此之重,可知道嶽父時時祭奠。嶽父,此中情義,旁人不懂,您不該不懂。”

  裴澤呆了良久,才發出長長的嘆息。

  這個女婿,真真像他。

  這些婉轉糾結,女兒便是不懂的,她總是恨他拋棄了她們母女,將她母親遺忘在腦後。

  並沒有的,他一日也沒有忘記,他的發妻。

  是他對不住她。

  裴澤眼睛湿潤。

  他深吸一口氣,怒意已經散去,正要說話,明間裡發出聲響,匆匆腳步聲跑掉。

  趙景文猛回頭。

  “不用管。”裴澤道,“定是西兒。”

  外面的果然是裴定西。

  他是裴澤唯一的兒子,繼承人。他正大光明、理直氣壯地去聽壁角,哪個敢攔他。

  叫他聽見了所有這些。

  小孩子頓時火冒三丈,又不敢闖進去。

  一生氣,飛快地往後面跑,找到裴蓮,把聽到的原原本本地講給她聽。

  裴蓮吃驚不小。

  “那個女子,掌了兩州?得晉國皇帝敕封為刺史,節制二州嗎?”她追問。

  裴定西道:“聽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