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金

第187章

  以葉家為重,葉長鈞可以接受自己隻是王。

  葉長銘想自己當皇帝。

  天下至高誘惑, 當然是大位。

  有能力覬覦大位的男人, 若沒有內心裡堅定的信念, 誰能抵抗這份誘惑。

  崔涪一輩子以魏臣自居, 到死前都要丟了這氣節, 穿上龍袍才能瞑目。

  四郎問:“我爹、十三怎麼處置?我妻兒又如何?”

  葉碎金道:“你要感謝三兄, 他在許多年前,就從我這裡要走了‘不殺’的承諾。”

  四郎流下了眼淚。

  他選了鸩酒。

  毒發而亡。

  五皇叔、平郡王及寧王三府,全部奪爵,貶為庶人。

  王屋山手足阋牆,是為不吉之地,以後不再做皇家獵場。王屋山離宮,用作圈禁之地。

  庶人們被送到了那裡,非詔,一輩子不能下山。

  上輩子葉氏本家成年男丁隻有十三郎幸存。

  他斷了腿。

  葉碎金送他回葉家堡繼承祖業,生兒育女,繁衍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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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生十三郎身體健全,貶為庶人,一輩子圈禁在王屋山。

  七郎的身體卻不健全了。

  老實孩子長大了,沉穩悍勇,不再盲從父母,有自己的信念。

  但三郎帶兵來救駕的時候,他已經傷了手臂。

  洞穿了,那傷口三郎熟悉,一看就是槍傷。

  那一槍,四郎所為。

  太嚴重了,那條手臂沒法保留,軍醫給七郎截了肢。

  七郎從此,隻有一條手臂。

  但七郎的親王爵獲得了提升,成了世襲。

  便連三郎端王的親王爵都不是世襲。

  但大家明白,葉三郎功大如此,以葉碎金獎罰分明的作風,一定是對他有別的獎賞。

  如果看起來什麼獎賞都沒有。

  那,一定是不在眼下。

  謀逆大罪,株連九族。

  京城血流成河。

  也不能怪誰,怨誰。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自古如此。

  富貴拿命博,博輸了,自然命就沒了。

  倒不像崔家那次,葉碎金要報仇要泄憤,更要震懾有心人。故而關上門殺,闔府上下連婦孺老弱、婢女僕人都沒有放過一個。

  這次按著國法來,凡涉謀逆者,誅九族男丁,女眷罰為罪奴充軍,家產奴僕罰沒。

  長長的、戴著镣銬的隊伍被用繩子連成一串,官兵牽著走,哭聲響徹了京城。

  一直殺到八月,才殺完。

  但一直還有個人,懸而未決,沒有處置。

  十二郡主葉寶瑜告病在家,一直沒有出現。

  她死了丈夫,會病倒,大家覺得才對。

  實際上,她被葉三郎關起來了。

  “我知道你恨。”兄長對她說,“可你想要怎樣?衝到陛下面前逼著陛下殺了他嗎?”

  葉寶瑜恨得眼睛發紅:“為什麼不殺他!他有什麼特別!為什麼偏愛他至此!”

  說到“偏愛”,葉長鈞的眼前閃過一個纖細的身影。

  “隻要是人,總得有自己的感情。是人,就會有厭,有愛,有偏愛。”

  他平靜地說:“你質疑她的偏愛,可若無她的偏愛,你也隻不過是一個相夫教子的郡主而已。”

  葉寶瑜頹然,恨意不能紓解,悲憤大哭。

  兄長輕輕地拍她的背,像小時候那樣哄她。

  那個人懸了好久,但終究不能一直懸下去。

  侍從來報:“他要見您。”

  御案後,葉碎金放下筆,抬起眼。

  葉碎金來到了詔獄。

  最深處的牢室,光線昏暗,打掃得倒還幹淨。

  一床,一幾,二蒲團。

  別無他物。

  段錦叩首行禮,抬起頭,神情平靜:“陛下。”

  葉碎金問:“葉長銘許給你了什麼?”

  段錦看了她一眼:“陛下一定能猜到的。”

  “我與他約定,”他道,“他得大位,我得你。”

  他道:“我非是為了權勢與富貴,這些我都不在意,我想要的,一直就隻有你。”

  他直直地看著她,直言心中所欲,並不覺得羞恥和愧疚。

  愛她,想得到她,有何可恥。

  葉碎金覺得可笑至極。

  “不是為了權勢富貴是為了我,”她問,“是覺得這樣,我就該高興歡喜嗎?”

  段錦垂眸:“我知道陛下不歡喜,因陛下不愛我,隻愛權力。”

  “殺了我吧。”他說,“給明傑償命。”

  提到唐明傑,葉碎金大恨。

  她問:“為什麼殺了明傑?”

  段錦抬眸:“他對陛下太忠誠了,寧死也要向陛下示警。”

  “時間緊迫,不能讓他壞了大事。”

  “所以,我殺了他。

  “為了陛下,我可以做任何事,殺任何人。”

  井下的孩子長大了,永遠忠誠於那個把他從暗無天日的井底拯救出來的女人。

  她是他敬愛的義母。

  她是他效忠的陛下。

  殿前司指揮使唐明傑以命相拼,要殺出去為陛下示警。

  段錦的刀穿透了他的身體,他兵器掉落,撲倒在他的肩頭。

  段錦聽到他死前喚了一聲“姐姐”。

  他抽了刀,唐明傑的身體倒下。

  不能回頭,當他決定這麼做的時候,就已經不能回頭。

  “他是任何人嗎?他是你教大的人。”葉碎金問,“你怎麼下得去手?”

  段錦笑了。

  “我其實……”他說,“從未在乎過任何人。”

  “除了你。”

  “我可以為你做一切。”

  “隻要你心裡也有我。”

  “我知道你愛權力勝於一切,我可以為你南徵北戰,可以。我可以為你馬革裹屍,可以。”

  “為著你想要的‘好’,我這一輩子都可以獻給你,你旌旗所指,我效之以命。我心甘情願!”

  “可,你的‘好’裡,不能沒有我。”

  “你不能,把我遠遠驅逐。”

  “若這樣,當年又何必撿我回來,還不如就讓我凍斃於路邊,此生不曾遇到過你。”

  段錦眼睛發紅。

  他甘願為葉碎金獻出一切,隻要在她心裡,他是特殊的。

  可現實多麼無情,無論葉碎金如何偏愛他,讓他搶先別人一步,成了大穆勳貴的第一位國公,他對她其實都沒有那麼特殊。

  北有赫連。

  西有嚴笑。

  京中有葉三郎。

  無論公、私,軍、政還是感情,他們都可以從方方面取代他。

  段錦從來不是唯一且特殊的那一個。

  若一直遙望,或許就一輩子默默遙望了。

  偏有那一夜。

  如魔。

  魔在心裡,日夜呼嘯,噬心蝕骨。

  他終於與葉長銘走到了一起。

  葉長銘需要他。

  他們約定好了,使她假死。她隻要死了,之後的事便是葉家內部的事了。

  文臣武將,總得認一個姓葉的皇帝。

  葉長銘需要軍中大將支持他。段錦眼下軍功暫壓過了赫連,是軍中第一人。有他支持,才能對抗赫連和嚴笑,才能坐穩龍座。

  都是為了自己心中真實的欲望。

  拿命博一回。

  博輸了。

  也可能一開始,就沒覺得會贏。

  見到葉三郎挾大軍而來,他反而發自內心地覺得放心了。

  扔了兵刃,毫不反抗,束手就擒。

  葉碎金活了兩世才知道,段錦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葉碎金這些年端坐金座之上,遙不可及,冷酷無情,面目模糊。

  許多人覺得她已不像個有血有肉的人。

  可葉碎金現在覺得,段錦比她更不像個人。

  如今跳出來回頭去看,大將軍可不就是這樣的人。

  否則,一個男人怎麼做到位高權重,卻能不顧香火,甚至壓抑欲望,自甘一生為奴。

  唯這樣,他對她,才獨一無二。

  可,她欠著大將軍的。

  世間每個人,都有一個不是別人的別人。

  大將軍不是“別人”,也不是“任何人”。

  大將軍就是大將軍。

  不管他骨子裡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他為她馬革裹屍。

  他死了。

  所以,段錦可以活。

  “隴右道已經清理幹淨。我給你兩千人。”葉碎金告訴他,“你去關外修路。”

  “從大穆,一直修到碎葉城。”

  “西疆夜晚不落的太陽照耀的地方,都要成為我的領土。”

  “你去給我重建安西大都護府。”

  段錦眼睛泛紅:“然後一輩子,留在那裡是嗎?”

  他憤怒咬牙:“我參與謀逆,你也不殺我是嗎?”

  葉碎金盯著他。

  她起身,轉身要離開。

  “我知道你為著什麼。我知道的。”段錦落淚而笑,“但你休想!”

  葉碎金猛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