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命寶珠

第2章

大和尚眼裡是善意和鼓勵。


我抬眼望去,貴人是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坐姿挺拔颀秀,唯有眉間皺起,似彎月張弓。


他很緊張。


腦後陰沉沉的,又兼有青浪翻滾。


「是絕處逢生、柳暗花明。」


少年眉頭更皺:「大師,稚子戲言,可為真否?」


大和尚神秘一笑。


「天賜慧眼,不在長幼。」


「丫頭,你寫個字給公子。」


大和尚曾教我詩書,我拿筆,隨手寫下一個字——忍。


少年桀骜的眼神一怔,將這幅字收起,卷入袖中,然後認認真真朝我一拜:「宋某能活著,必重謝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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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忐忑地問大和尚,擔心他知道我眼睛的異變。


他卻慢吞吞喝茶:「小丫頭,我這叫投資。」


我一喜:「難道我真命格不凡?」


「爹娘知道了,還會像以前那樣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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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和尚這次沒笑:「父母緣,強求不得。」


「命數瞬息萬變,不可倚恃。」


「今日鳳命,明日夭壽,後日文昌,其後瘴疠。」


「唯有守心持身,自強不息。」


我聽得懵懵懂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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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和尚說我一無所有,唯有自立。


我越發認真地讀書寫字、勤抄佛經,手指磨出厚厚的繭。


夏日折柳條當筆,冬日用炭火作墨。


春日用柳絮塞棉衣,秋日摘野果來飽腹。


雖無父母,卻天生地養。


一日,臨摹孟郊《遊子吟》——「慈母手中țù₎線,遊子身上衣。」


以前娘親手給我做冬衣,名貴蜀錦,繡滿如意祥雲紋。


八歲後,我隻有吳姨娘送來的粗布棉衣,露著手腕和腳踝,皮膚凍得皲紅。


時常敲木魚的手指凍裂了,我把手指湊到唇邊,口水舔了一遍又一遍。


還是疼。


我好想娘。


娘的噩夢裡,我會害死全家。


她的病又犯了麼?


我不能怪娘,嗯,娘在趙家過得很不容易,她一定有苦衷。


我咬緊牙關,任淚水一顆顆砸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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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長到五歲。


爹一路升官,從六品升到正四品太僕寺少卿。


雖說京官多如狗,權貴遍地走。


可對於我們這樣無權無勢的人家,四品已是祖上燒高香。


娘說:「寶珠帶福來了!」


爹越發看重娘,他還想辦法給小舅舅買了一個官位。


吳姨娘吹枕頭風:「趙郎,魚睛天天誦經念佛,也為你這個爹爹積福了。」


爹覺得有點道理。


可娘曾說我會害死全家,爹到底是怕的。


他思索良久:「以後叫她帶發修行。」


「做貴人妾氏,亦能助我官途。」


「魚睛這名字,難登大雅之堂。」


這是娘取的名。


爹說:「以後就叫魚晴吧。」


第三個名字,趙魚晴。


我天真地以為,真的雨過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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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歲時,娘要見我。


其實我已記不清她的模樣,隻有那年夏天的猙獰與心悸。


可我隱隱盼著,五年能讓娘消怨。


世上哪有娘不愛女兒呢?


我掏出吳姨娘給的碎金子,悄悄打了一把金釵,想送給娘。


簾隴下。


娘抱著寶珠,眉眼溫柔:「乖寶,等會兒給你找個新玩具。」


丫鬟通報我來了。


娘躲開我的眼睛,語氣平靜:「我說讓你做寶珠的賤婢,吳妙娘非讓你在家當尼姑。」


「以前,我爭不過她。」


「現在,我說了算。」


「跪下,讓寶珠騎會兒大馬。」


砰的一下,我被丫鬟踢倒在地,扯開手腳狠狠壓著。


娘親手扶著寶珠,跨上我的脖子。


寶珠五歲,用手揪亂了我為見娘而專門扎起的發髻,俏皮可愛地撒著嬌:「娘,珠兒要尿尿了。」


人雖小,卻最有眼力,知道何人可欺。


娘溫柔地應著。


我的心被一隻大手攥住,恍若窒息,疼到麻木。


前塵舊夢,一朝拂去。


最後一次抬頭看她。


她腦後經年未散的灰光,陡然變為黑雲壓頂,如大禍將至。


以後,我不會再提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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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了寶珠的玩意。


她心性不定,很快厭倦了騎大馬,有一日突發奇想要養小狗。


娘不許。


「狗會咬你。」


寶珠機靈得很:「叫這個賤婢當小狗嘛!」


娘摸著寶珠的腦袋說她聰明,命人找了一根麻繩,拴在我脖子上。


麻繩粗糙,寶珠的手又嬌嫩,娘便做了一副白色絲絹手套,讓寶珠戴著牽我。


我用指甲把掌心掐出了血。


忍。


一如當年我送少年的字。


那時我想不到,忍辱負重的兩個人最終還會活著相見。


寶珠快活地哼歌,牽著我在院子裡闲逛。


她讓我「汪汪」叫。


我若不張嘴,娘就接過麻繩,慢慢地抽緊項圈,麻繩勒進我脖子,直到我四肢抽搐、面色青白,最終從喉嚨裡逼出一個「汪」字。


娘松了繩子。


爹看見了,皺眉一句:「別壞了皮相,還得嫁人呢。」


他憐愛地摸摸寶珠的腦袋:「珠兒,吏部有缺,你說爹能成功升任吏部侍郎麼?」


娘常說小孩子有言靈。


我不自覺抬頭看。


爹腦後有青光,是要走大運。但一絲黑線如蛇,在蠶食所有氣運。


明喜暗禍。


於是,我搶先道:「三天內,老爺一定能進吏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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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雖詫異,仍喜滋滋地走了。


他看重娘,卻夜宿吳姨娘處。


娘盯著他的背影,眼神逐漸變冷。


她手上的麻繩也在鎖緊,空氣被一點點抽離,我連忙「汪汪汪」叫。


娘猛地回頭,長長的指甲又伸向我的一雙眼。


「一切的……禍……」


「都從這雙眼開始……」


她頭臉上迸出青紫筋脈,眼神狠厲又悲戚,就像我八歲前常見的那樣。


娘有瘋病。


隻有常陪她夜宿的我知道。


寶珠卻是第一次見,嚇得哇哇大哭。


娘的手指痙攣,努力伸成掌形,改為扇我一巴掌:「賤婢!」


「送福的話,隻有寶珠能說!」


「你早就不是寶珠了。」


其時暮色四合,天色漸暗,沒人看見我的臉氣得發紅。


我便用頭帶著麻繩往後一拽,寶珠勁兒小,一下就摔倒在Ŧṻ₁地。


碎鵝卵石劃破了她的臉。


娘連忙抱起她,吩咐人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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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說會留疤。


右眼下到鼻子尖,都會有一道細長的痕,像蛆蠕動著,一輩子都會跟隨寶珠。


娘有些崩潰。


寶珠毀容,怎麼去應鳳凰的命格呢?


殘缺之女,不能選秀,更不能賜福他人。


娘歇斯底裡,砸掉了屋裡所有東西。


我是狗,拴在門口無處可躲,被碎瓷片扎得身上鮮血淋漓。


神婆來了。


她已十分老邁,用滿是褶皺的手撫過我發頂,將項圈解開。


我趴在原地不敢動。


神婆長嘆一聲,她勸娘:「素素,這都是命數。」


娘面目可駭,冷笑道:「當年我在溪邊浣衣,你叫我認命嫁個窮莊稼漢,我不認,才當上了官太太。如今你又叫我認命?」


「難道我天生命賤,非得鄉野刨食,非得被吳妙娘壓一輩子麼?」


「我偏不信!」


「我偏要叫寶珠當鳳凰,叫趙郎和吳妙娘誰也不敢看輕我!」


「他們青梅竹馬又怎麼樣?我才是正頭夫人!」


「你,幫我!」


娘的眼珠子猩紅。


神婆不知想到什麼,哆嗦著流下淚來。


「素素,我馬上請仙家上身,給寶珠看臉。」


娘不屑一顧:「那點把戲騙別人還行,別來騙我。」


「要是真有神佛,為什麼不懲罰拋家棄子的負心人?」


神婆渾身一顫,面露愧色。


我很疑惑。


娘不信命數、不敬神佛,那她為什麼會信我是禍端、寶珠是鳳凰?


她的噩夢和預言都是謊話麼?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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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婆人脈很廣。


下至民間,上至皇家,都有內宅女眷願意信她。


她利用進宮為貴妃佔卜的機會,求來一位太醫和宮廷秘藥。


寶珠疤痕好得很快。


娘的眼一下就亮了:「皇宮,果然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人往高處走。」


「寶珠入宮,趙郎更需敬我……愛我……」


她懇求神婆再次入宮。


22


寶珠天生鳳凰,得之者可為帝。


從神婆口中,貴妃娘娘得知了這個秘密的預言,她下旨讓寶珠入宮,親自撫養。


待寶珠及笄後,嫁與七皇子為妃。


而我這個天生禍端,被一紙詔書送進了鹹安宮。


那裡住著廢太子。


我走時,娘終於解下我脖子上的繩,停下了笞打我的鞭。


她春色滿面挽著爹的胳膊,嬌嬌道:「趙郎,寶珠入宮、孽障外送,不日你就青雲直上了。」


「郎君命數好。」


爹對命數深信不疑。


可娘明明不信命啊!


我不懂她。


幾月後,爹晉封為一品尚書,娘成為一品诰命夫人,吳姨娘被趕去莊子裡住。


娘獨得恩寵,風頭無雙。


可是,從我離開那日起,爹和娘就已經黑雲罩頂、大禍臨頭,並且命數再不可逆轉。


他們正得意地走入一條死路。


這一次,我沒告訴任何人。


23


皇帝老邁,最寵年輕的李貴妃和七皇子。


廢太子為皇後所出,但皇後逝世多年,抵不過貴妃夜夜吹耳旁風:「皇上,太子不敬妾身,就是不敬您。」


「太監宮女們都聽太子的,不聽臣妾的。」


「您瞧瞧,朝中誰人不說太子好,他的名聲竟蓋過您了。」


「子奪父譽,這是大逆不道啊!」


親情之外,父老子壯,本就是掌權者的噩夢。


更何況天家無父子,唯君臣。


皇帝搶先殺太子舅家,廢除太子尊位,將其幽禁在城外鹹安宮。


神婆告訴我,斬草要除根,貴妃不會讓廢太子活著。


太子被廢已三年。


貴妃動手就在近日。


我這一去,是死是活,全靠自己來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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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安宮外站著披甲執銳的士兵,宮闕內卻靜如荒村。


院子裡蒿草遍地,門窗上結滿了蛛網,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我推開大殿門。


殿內沉沉,案上伏著一個男子,身邊滿是酒壇。


「殿下?」


那男子頭也不抬,抓著酒壇往地下砸,冷笑道:「貴妃又派人來羞辱孤麼?」


「滾!」


碎陶砸到我腳邊。


我岿然不動,盯著他腦袋看。


黑氣濃稠,為我所見之最。


可陰生陽、陽生陰,其變無窮,黑氣中有朱紫光如線,脈脈而生,他路不該絕。


我松了一口氣。


他不死,我便還能活。


我得活著,搞清楚發生在我和娘,還有寶珠身上的一切。


25


夜深。


天黑如墨,窗外傳來腳步聲。


我摳開窗戶紙,悄悄往外看。


青陰陰的月光中,有男子赤裸上身在舞劍,他蜂腰猿臂、身材精壯,手中劍如蛟龍破空、雷霆收怒,劍法凌厲精妙,非一朝一夕能練成。


是廢太子。


翌日一早,我去大殿伺候,卻見他衣著不整地躺在地上,懷裡抱著三個空壇子:「孤喝了一夜酒,再送些來。」


他在隱瞞。


他在藏拙。


因為宮裡宮外全是李貴妃的人手。


就連我,也是李貴妃送來的。


我沒拆穿他,ṭū₊上前接過空壇子,又幫他理好衣襟,低語道:「好事近。」


腦後的朱紫光已成一線金芒,如朝陽從地平線上噴薄而出,隻待東風起。


他卻沒有睜眼,扯著唇嗤笑一聲。


我瞧著他有些熟悉。


「你敢睜眼看我麼?」


他眉頭皺起似彎弓。


眼睛睜開。


臉色本似寒潭冰封,眼神落到我臉上時,卻驀然回暖如三春煙雨:「你……」


「大慈恩寺……」


我點點頭。


那年初見。


他在大和尚處卜問前程,我給他一個「忍」字。


彼時我尚有家室、心念爹娘,他桀骜不馴、眉眼淬陽。


而今相見,我們都一無所有,唯剩那個「忍」字。


人生最低谷相見,何嘗不是一種緣分?


殿外傳來厚重的靴子踩地聲——是巡視的士兵,負責向李貴妃匯報廢太子每日情狀。


廢Ŧü₅太子醉生夢死,一蹶不振——這是貴妃最希望看到的樣子。


我就勢跌入他懷中,柔聲嬌喘:「殿下不要……」


他反應很快,假裝低頭吻我。


鬢發交織,衣帶相纏。


殿內燭火昏黃,微熱的氣息噴灑在我的耳朵和脖頸,我和他都不自覺燻紅了臉。


殿外推門的聲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