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命寶珠

第3章

士兵淫笑幾聲:「廢太子好興致,不枉貴妃送來美人」。


「沒幾天活頭了,好好享用吧!」


沉重的腳步隨之而去。


廢太子名諱宋天樞。


他對士兵的話置若罔聞,一瞬間眉眼又如淬陽,灼灼流光。


「大和尚信你。」


「孤亦信你。」


26


進入鹹安宮後,我的命和宋天樞綁到了一起。


他生我活,他亡我死。


為徹底取信於他,我獻上投名狀。


「寶珠既為天命鳳凰,沒有委身於皇子的道理,隻有天子才配得到她。」


「皇上春秋鼎盛,貴妃卻欲為七皇子娶鳳凰,自比真龍天子。」


「這是覬覦皇位、大逆不道。」


「此事上報,方可體現殿下敬愛君父之心。」


寶珠鳳命之預言,隻有趙家少數幾個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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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天樞不知,皇帝更不知。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宋天樞被廢,但仍有人脈。


不過一旬,這封奏折就被遞到了乾清宮,太監總管親自念給皇帝聽。


「人證為趙尚書及夫人。」


皇帝勃然大怒,連夜召見我爹娘。


不出我所料,七皇子年幼、大業未定,爹娘不甘心隻做皇子嶽家,便向皇帝極力渲染寶珠命格貴重——出生時天降祥瑞、使棋子自鬥、貴氣蔭全家……


這樣的天命之女,就是為了天子寵幸而生的。


爹娘馬屁拍得奏效了。


皇帝連夜冊封寶珠為元貴妃。


「元」之一字,為始、為天、為本源,極為貴重。Ṭû₃


可見帝之厚愛。


寶珠年僅七歲,便嫁給了六十歲的老皇帝,也成為這個帝國地位最高的女人。


娘說寶珠命貴,會成為皇後。


她的預言快實現一半了。


27


李貴妃因謀逆罪被貶為宮女。


立七皇子為太子一事便不了了之,就連鹹安宮守衛都換了人,不再每日推門羞辱我們。


消息傳來時,宋天樞長舒了一口氣。


大雨時行。


他抽出長劍,在院子裡凌空起勢,劍影如蛟龍脫困、一朝入海,劃破長空,勢平八荒四野。


劍鳴清越,滌蕩盡三五年的委屈和隱忍。


大慈恩寺的一個「忍」字,總算可以輕輕揭起。


在簡陋的廚房,我煮了一碗長壽面,鋪上雞蛋、撒上蔥花,端到舞劍完畢的宋天樞面前。


「今日,慶賀殿下新生。」


鹹安宮各項物資緊缺,唯有酒供應不斷。


這僅有的一枚雞蛋,是宋天樞用玉佩賄賂士兵得來的。


他夾起雞蛋,放進我碗中:「錯。」


「是賀你我之新生。」


「我非不孝子,你亦非禍端。」


「你是我的祥瑞!」


我怔了一下。


八歲起,爹娘一直說我是禍端孽障,避之唯恐不及。


第一次有人這樣說。


我心裡一酸,驀地落下淚來。


宋天樞著了急,扔掉筷子,將自己的衣袖扯到我臉前,讓我擦淚。


燭火跳動中,桀骜不馴的少年眉眼湿漉,越發昳麗。


那一刻,我有些釋然——人與人之間或許真的要講究些緣分,無緣之人,相處十年成仇敵,有緣之人,則可互借東風、相互成就,一起變得越來越好。


宋天樞需要我預知吉兇,我需借他勢力達成心願。


我們像攀援而上的兩根藤,一起迎接雨露,一起向更高處爬。


因無可失去,故而無所畏懼。


28


寶珠封為元貴妃後,娘和神婆進宮照料她。


皇帝的身體日漸硬朗,返老還童。


神婆說,這都是寶珠帶來的好運,誰與她越發親密,誰獲益更多。


那一晚,在我娘的看顧下,皇帝迫不及待寵幸了寶珠。


第二天,我娘被封為奉聖夫人。


爹被封為承恩伯。


沒了我,趙家終於飛黃騰達。


29


宋天樞因揭發貴妃有功,被皇帝復位,移居東宮。


他卻哂笑:「父皇得到了天命真女,以為自己可以長命百歲,把我這個太子熬死,所以才放我出來。」


「哪是什麼我有功?」


「我最大的功,就是讓天下人都看清了他的昏君模樣。」


「為一己私欲,動輒廢立國本、肆意誅殺功臣,他不堪為帝。」


離開鹹安宮時,宋天樞親自將一個上鎖的檀木箱子搬到馬車上。


那裡面裝的,是因廢太子一案被無辜誅殺的所有功臣之牌位,有年逾七十的守邊老將,有年輕愛笑的護國將軍,有忠義無雙的老太君,有不愛紅裝的女英雄……


他們馳騁疆場,為國徵戰無數,最終卻因上書勸言被殺。


皇帝老邁、不能容人,不光容不下身強力壯的兒子,也容不下功高震主的臣子。


他富有四海,卻最狹隘。


在鹹安宮幽閉的三年,宋天樞用長劍削木頭、用匕首刻名字,一點一點打磨出了六十二張牌位。


日夜供奉,不忘血仇。


30


我任東宮女官,隨宋天樞在宮內行走,曾遠遠看見皇帝肩輿,上面坐著衣冠不整的娘和呆滯如木偶的寶珠。


自皇帝強行寵幸後,七歲的寶珠被嚇破了膽。


一路行過,娘的嬌喘逶迤不絕,赤色肚兜也隨意拋落在半途:「皇上,素素能讓您終至極樂。」


「您愛素素麼?」


「素素可是生了鳳命之女。」


我八歲以前,陪娘夜宿。


隻要爹爹寵幸吳姨娘,娘就會深夜發瘋病,她眼眸猩紅,大力掐著我的脖子,瘋癲似的問:「趙郎,你愛素素麼?」


「素素可是生了鳳命之女!」


「你怎麼能還愛吳妙娘那個賤人呢?!」


我長相似爹,唯有一雙杏眼如娘。


娘把我認成了爹。


我嚇得張不開嘴,隻能伸手安撫她。


娘卻突然安靜如嬰兒,把頭埋進我懷裡,使勁蹭啊蹭:「趙郎,隻要你愛素素,寶珠就能保佑你飛黃騰達。」


「你快來陪素素呀!」


「這樣還換不來你的關注和愛麼?」


「什麼時候,你心裡眼裡才能隻有素素一個人?」


娘對爹愛得偏執、發狂。


可爹卻多年隻寵吳姨娘。


人和人之間的緣法,就是這麼奇怪,你費盡心機得不到的東西,別人輕輕松松就能擁有,尤其情愛一事,最強求不得,常有南轅北轍之遺恨。


娘把老皇帝當成了爹麼?


還是說,她在以戴綠帽子的方式報復爹?


明黃色的肩輿行過。


娘舉起一盞猩紅的鹿血酒,又放進一顆紅色丹藥。


老皇帝毫不猶豫地飲下,眼神灼熱:「這處子丹果然神妙,能讓朕一瞬間筋骨強健,返老還童。」


「奉聖夫人,你和你女兒都是寶物!」


「趙尚書不珍惜你,真是瞎了眼,朕來疼你嘿嘿嘿。」


淫笑聲響起。


那頂肩輿的氣運黑如濃墨,幾乎就要滴落在我手心。


「去查查奉聖夫人來歷。」


恍惚之間,我好像明白了娘預言的源起。


那麼荒唐,又那麼合理。


31


處子丹,是用妙齡少女落紅制成的丹藥,服用後能強身健體。


這是娘給皇帝的神藥。


寶珠一人的落紅不夠用,娘向皇帝建議遍採宮中少女之元陰,丹藥方可源源不斷。


一時間,宮中無數女子被脫去裙釵、強行取血,宮人們怨聲載道。


皇帝昏君之名悄然傳開。


宋天樞恨恨不已:「奉聖夫人真是妖女,不知道使了什麼妖法,把父皇迷得五迷三道。」


「丹藥有毒,可父皇的脈象竟康健許多。」


「難道這世上真有返老還童神藥?」


「孤不明白。」


他遣太醫去查證鹿血酒和處子丹。


32


東宮密探送來了娘的生平資料。


她幼年家貧又喪母,本是青州府一小村落的農女。


十歲時,娘的爹爹突發瘋病,拿起鐮刀砍人,最後被一頭受驚的牛撞死。


牛角插進他的腹部,鮮血濺了娘一臉。


左鄰右舍說,從那以後娘就變了,她變得目光陰鬱、沉默寡言,臉上再沒帶過笑,自己一個人默默浣衣、裁衣養活年幼的弟弟。


弟弟也有瘋病,常躲在河裡看女子沐浴,被人狠狠打了幾頓。


他家名聲變得極臭。


作為唯一的正常人,每逢初一、十五,娘會去娘娘廟求神靈庇佑,所求不過三餐溫飽、衣食相繼。


不知是神靈保佑還是浣衣所得,娘和弟弟的生活竟真衣食無憂,偶有餘錢,還能買些鎏金首飾打扮自己,比村中地主女兒都闊氣。


弟弟的病情也未復發過,漸漸成為村裡殷實人家。


有人想娶娘。


娘看不上莊稼漢。


她去娘娘廟求姻緣,點海燈、捐香油錢,求一個如意郎君。


十五歲那年,娘救了一個暈倒的書生——那是她的趙郎。


趙郎家貧,上京趕考途中沒了盤纏,餓暈在青州府一條小河邊。


娘正在那裡浣衣。


娘將他撿回家,喂水喂飯,悉心照料。


少年少女互生情愫,最後天地為媒、私訂終身。


有惡霸要欺負娘,年輕的趙郎挺身而出,甘願學狗叫,受歹人胯下之辱,才將娘救出來。


自此,兩人感情好得蜜裡調油,羨煞旁人。


村裡的老婆婆說,娘仿佛又變了一個人,變得活動愛笑、嬌俏可人,趙郎把她的心都勾走了,也盤活了。


娘一個人在黑暗裡待了五年,偶遇趙郎疼愛,如永夜中透進一縷光,抓住便不舍得再放開。


趙郎要赴京趕考,承諾考中後回來娶娘。


娘怕失去他。


於是,娘恰到時機地懷孕了。


她說這是娘娘廟求來的送福童子,命格尊貴、庇佑家人,能讓趙郎一舉奪魁,當上官老爺。


趙郎不太信。


可沒幾天,他就在路上撿到了一包銀子。


又幾天,他寫的詩作忽然被書社看重,重金購買、印發多冊,名聲傳遍所在縣城,父母官都青眼有加。


好運來得突然。


他信了娘所說——這一胎是送福童子、天生富貴,他欣喜取名為「寶珠」,並決定要帶著娘和肚子裡的寶珠一起入京,絕不分開。


他三書六禮,正式迎娶了我娘。


那個寶珠就是未出生的我。


娘的生平,讓我產生一種荒謬的熟悉感——她的同一套預言和把戲,在我八歲那年又重演了。


33


我摩挲卷宗,尋思良久。


燭火幽微。


一隻草蛉圍著燈罩打轉。


它撲閃著柔軟的天青色翅膀,直直撞進燈罩中,被火舌舔舐殆盡。


飛蛾撲火,義無反顧。


我恍然大悟。


如果說爹是那一團火,娘就是撲火的草蛉蟲,她想盡一切辦法,都是為了烈火焚身——得到爹的愛。


因此,她的預言有了一個固定契機——爹的疏遠。


隻要一察覺到爹濃情消散,娘的偏執病就發作,她會想方設法在爹面前表現自己,證明自己對爹還有價值。


如此一來,爹永離不開她,即便不愛,也得捧著、敬著。


論家世,娘是家貧浣衣女,吳姨娘是落魄官家小姐,兄長後又起復為官,勢力不小。


娘比不得。


論相貌,娘面容普通,唯有一雙杏眼還算靈動,吳姨娘嫋嫋娜娜,最是風情佳人。


娘比不得。


論情分,娘遇爹不過數年,吳姨娘卻和爹從小定了娃娃親,她一朝淪落為犯官家眷,兩家親事才取消,可爹從未忘記她。


娘比不得。


她還有什麼能爭得爹的心?


唯有子嗣。


可是,天不遂人願。


爹來京城後,悄悄贖回了賣為官奴的吳姨娘,並夜夜纏綿,冷落我娘。吳姨娘很快有了身孕,爹爹將她帶回府中,納為貴妾。


七個月後,吳姨娘莫名小產,生下了一個男孩——那是爹的長子、我的大哥哥。


娘懷著孕,再次崩潰。


她第一次找了神婆上門,神婆拿著法器,嘴裡吞吐莫名的咒語,又給娘灌了一些草藥香灰湯。


在香煙繚繚中——我降生了。


滿天紅霞,散如羅綺。


神婆說,「我」命格尊貴,這是漫天神佛為「我」而賀,祝我一世平安順遂。


她語帶深意:「寶珠和她娘,可都是趙大人仕途的貴人!」


爹欣喜若狂,期待我再次發揮好運賜福作用。


他日日來看我,娘亦因此重得恩寵。


一個命格尊貴的女兒,比一個普普通通的兒子值錢——爹對此深信不疑。


在子嗣一項上,娘終於以壓倒性勝利贏了吳姨娘。


她坐穩當家主母之位。


我年幼那幾年,爹爹仕途順遂,家有嬌妻美妾、一兒一女,讓同僚好生羨慕。


趙家本會一直平平淡淡地幸福下去。


但我八歲那年,吳姨娘的哥哥吳斌起復為官,擔任五城兵馬司指揮使。


吳家重回官場。


爹爹亦受到吳家門生故吏的提攜。


他開始專寵吳姨娘。


娘再次受到冷遇。


她的瘋病也再次發作。


34


我陪娘夜宿。


她整宿睡不著覺,眼下一片青黑,頭發掉了一把又一把。


更深露重,娘赤腳走在冰涼的青石板上,喃喃道:「趙郎,你去哪了?」


「趙郎,我好怕。」


她叩響吳姨娘院子的門。


爹爹被擾了好興致,自然大怒,讓丫鬟、婆子強行給娘灌安神湯。


正頭娘子沒有愛重又沒有家世,在內宅人人可欺。


娘醒來後不再鬧騰,她默默地拉著我去找爹:「趙郎,你冷落我不要緊,可是寶珠與你仕途息息相關,你要多疼她,她才能庇佑你。」


爹爹冷眼相看:「八年了,除了第一年,你生的鳳凰神胎再也沒顯過靈。」


「素素,你是不是在騙我?」


「大舅哥吳斌剛幫我謀了一個新官位。」


「我得多疼疼妙娘,」


「她才是我的福星呢!」


娘臉色變得慘白。


她拽著我的手,踉踉跄跄回了院子。


我哭著喊疼,可娘再不理我。


她罵我:「沒用的廢物!」


娘把一團廢紙塞進我嘴裡,制止我的哭鬧。


後來,神婆入府,喝下一罐子烏黑的草藥後,娘再次有了身孕。


她看我的目光也越來越冷。


於是,那個詭異的午後出現了。


娘親自宣布,她剛生的這一個女孩才是真正的寶珠,天生鳳凰,命格尊貴。


而我,隻不過是個魚目混珠的孽根禍胎,騙了她的趙郎八年。


她滿懷恨意,想要摳掉我的眼,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幫趙郎出一口氣,讓趙郎知道她的愛意。


新寶珠一出生,趙郎立刻加官晉爵。


爹再次信了娘的話。


娘再次復寵成功。


如今,十五歲的我坐在東宮翻閱這些卷宗,隻覺恍然大悟,卻又悽涼滿身。


我的出生是一個謊言。


我的失寵是一個謊言。


我的一輩子都是娘編織出來的謊言。


我不是鳳凰,也不是孽根,隻是娘用來固寵的工具,有用時捧為掌上明珠,沒用時便棄如敝屣,成為她的出氣筒。


她不信命數也不敬神佛,因為她完完全全是用欺騙、用手段來操控人心。


她隻信自己。


我想,她大概想不到,在她的一番折騰下,我的眼竟真成了氣候——能看見別人的氣運。


我親眼見著她走進一條透支氣運的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