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命寶珠

第4章

人一生的好運本有定數,娘想要急於求成、飛黃騰達,那就隻能透支餘生氣運,氣運一旦用完,唯有死路一條。


她的福報,快到頭了。


我的眼不是禍患。


它是祥瑞。


它是我謀生的倚仗。


有了它,我才能明了見性、洞明世事,為自己找到一條活得更好的路。


就像當年大和尚說的,我六親無靠,唯有自強不息。


我的眼,就是我自己的神兵利器。


無往不利。


隻是,唯有一事我看不透——娘是如何弄出了那麼多祥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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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說,鹿血酒和處子丹都是補氣益血的珍品,服用後可使肌膚充盈、脈象強健。


返老還童,純屬無稽之談。


老皇帝身體孱弱,服用過多,恐會血脈充溢、中毒而亡。


滿面紅光,即為中毒已深之狀。


宋天樞緘默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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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掛滿了他親手雕刻的六十二張牌位,青煙繚繞,供品是一個承諾。


一聲嘆氣。


宋天樞摘下燈罩,用蠟燭點燃了太醫的奏折。


火舌舔舐,奏折燃燒成灰,亦斷絕了呈上老皇帝案頭的可能。


正如我不再警告爹娘一樣。


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善惡有報,如影隨形。


為人父母,雖不用人間審判,但自有天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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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姨娘悄悄來找我,她神色中帶著恐慌:「魚晴,你娘瘋了!」


「她要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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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爹爹榮升一品尚書後,日漸驕縱。


他從莊子上接回吳姨娘,加倍恩寵,甚至隱隱有立為平妻的念頭。


「身為一品大員,豈能隻有一個糟糠妻?」


「你這妒婦落我面子!」


娘大為憤怒。


她扯著爹的官袍質問:「全都靠我生的女兒,你才能加官晉爵。」


「如今你如此薄待我!」


「你有沒有心?」


「你是禽獸麼?」


爹反手打了她一巴掌,語氣輕蔑:「寶珠是我趙家的女兒,我才是她的父、她的天。」


「她本就該用親事助我升官。」


「如今我升官了,沒休你,算是給寶珠面子,你還不知足?」


「要不是你當初用假寶珠一事逼我娶你,沒準如今我的官更大!」


「別痴心妄想!」


娘終於心如死灰。


她費盡心機愛了十幾年的男人,真的是一個衣冠禽獸。


無論她用什麼手段,就是得不到他的愛和尊重。


她越努力,越不幸。


多麼可笑。


就是這樣一個劣質男人,耗盡她一生心血。


既得不到,就毀掉吧——這是娘的一貫作風。


沒有感人至深的愛,有刻骨銘心的恨也是一樣的。


於是,她在神婆的帶領下入宮,成為老皇帝面前的紅人奉聖夫人。


如今,她要召爹和吳姨娘入宮。


爹不怕。


吳姨娘卻明白,此去鴻門宴,娘會要了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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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勸她不慌:「後日是中秋宴,所有勳貴之家都會來。」


「眾目睽睽之下,娘很難動手。」


「你避開吃食、酒水,不要跟陌生宮女隨便行走即可。」


她腦後沒有倒霉黑光。


我篤定她不會出事。


吳姨娘隱約知道我的眼異於常人,她松了一口氣。


「魚晴,不怪我害怕。」


「每次你娘一和那個神婆攪和在一起,總會出邪門事兒。」


「不信你明天看看。」


「肯定又會有什麼祥瑞,討皇帝歡心。」


我心中一震。


看完娘的生平卷宗,總覺得漏掉了什麼——原來是神婆!!!


娘的身邊一直有神婆的影子。


神婆又是什麼來路?


我恍惚記得,寶珠臉受傷的那一天,娘和神婆吵架:「當年我在溪邊浣衣,你叫我認命嫁個窮莊稼漢,我不認,才當上了官太太。如今你又叫我認命?」


她們認識時間很早。


卷宗資料顯示,少女時期的娘經常去娘娘廟求神。


我想,娘娘廟裡的尼姑就是神婆。


她為什麼對娘言聽計從?


她們之間又有什麼關系?


娘啊娘,你的秘密還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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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御膳房宮女來報,奉聖夫人遣人領了大量糖漿。


宮門太監來報,奉聖夫人遣人去宮門外買了大量磷粉、磁鐵等物。


我心知,這是在為中秋宮宴的祥瑞做準備。


不知道娘準備了什麼驚喜。


一瞬間,宋天樞腦後的噩運黑霧迅速散去,紫氣東來,隱隱有金龍成形。


這是天子氣。


他很快就會榮登大寶。


五爪金龍成形就在這兩ṱū́ₗ天。


我忽然很期待中秋宮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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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宴。


金風颯爽,丹桂飄香。


老皇帝摟著寶珠坐在上首。


元貴妃寶珠一襲華服,面容呆滯,嘴角流下一縷涎水。


娘趕緊擦掉,又給她嘴唇捏弄出笑容,顯得喜慶。


老皇帝很滿意,拍了拍娘的手。


娘落座,遠遠瞧見站在太子身後的我。


她一如既往地假裝不見。


在她眼中,我已失去任何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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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來報,元貴妃和奉聖夫人住的華蓋宮出現祥瑞。


老皇帝歡欣不已,帶領眾人去看。


隻見大青石上,螞蟻成行,整整齊齊排列成幾個大字:「吾皇萬歲。」


老皇帝摟緊了寶珠,滿意點頭:「果然是祥瑞。」


「賞元貴妃一頂皇後鳳冠,允她佩戴。」


妃子們紛紛驚愕。


娘笑著應下,嘴角卻隱有不甘。


我想起當年她捏造的那則預言——寶珠能成為皇後。如此野心,想來一頂鳳冠,娘還不放在眼裡。


宋天樞悄然退後,附耳道:「糖漿為墨,青石為紙,那四個字已提前寫好。」


「螞蟻嗜甜,自會被吸引來。」


八歲那年,我房間裡有螞蟻排成的「死」字,估計也是這個方法。


可笑,爹還當成了鬼神顯靈。


如此蠢笨,怪不得能被娘騙一輩子。


老皇帝回席,高興地喝了一杯鹿血酒。


他腦後黑霧翻湧,露出慘白的死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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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又獻上第二個祥瑞。


她和寶珠一起下棋,寶珠隨手拿起一枚白色棋子,竟能牽動整個棋盤上的棋子擺動。


黑子紛紛後退,仿佛為寶珠手中的白子讓路。


娘讓老皇帝握住寶珠的手,把白子按落在棋盤上,隻見所有白子紛紛凝聚,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


「人心歸附,四海臣服。」


「天生祥瑞,吾皇聖明。」


娘立刻跪下行大禮。


一眾宮女太監跟著高喊。


老皇帝臉上終於露出掩飾不住的喜意,眉頭跳動又亢奮。


四海臣服,是帝王宏願,亦是帝王功績。


他再次喝下一盞鹿血酒,親自扶起我娘:「奉聖夫人,你為朕送來了真鳳凰。」


「寶珠堪為皇後!」


娘終於得到了這句承諾。


她的預言好像要成真了。


宋天樞又附耳:「磁鐵制成的棋子,同性相斥,異性相吸。」


「奉聖夫人的把戲確實多。」


我點點頭。


八歲那年,我已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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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挽著娘的手,與寶珠一起坐在龍椅上。


娘看向坐在下首的爹,一臉得意。


爹臉色鐵青。


娘冷笑著緩緩開口:「既有祥瑞,必有禍害。」


「今日宮宴上,就有一個孽根。」


我汗毛倒立。


難道倒霉的是我?


宋天樞悄然擋在身前,在寬大衣袖中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粗粝有力,傳來一陣溫暖。


大殿中變得阒寂無聲。


人人自危。


娘滿意地斟了一杯酒,敬給老皇帝。


他一口飲下,滿面紅光。


慘白的死氣再次滋生。


我用胳膊捅了捅宋天樞,輕聲一語。


他會意。


「兒臣慶父皇得天命真女,祝父皇萬壽無疆!」


他舉起一杯酒,送至龍椅前。


老皇帝對這樣的捧場很滿意,也樂意表演天家的父慈子孝,遂又喝了一杯鹿血酒。


死氣纏繞,已蒙住雙眼。


藥石無罔。


華佗都救不得他。


娘尋得時機開口:「承恩伯家中的吳姨娘,你身邊怎有鬼火?」


「你就是那個孽障!」


又是八年前的老招數。


灑下磷粉,則燃成盞盞鬼火。風一吹,鬼火仿佛隨人在動。


吳姨娘面色驚惶,正要起身跪下,卻驚呼一聲:「皇上……」


眾人望去。


隻見老皇帝雙目圓睜,臉色潮紅地倒了下去。


宮女太監急忙去請太醫。


隻有我知,他死期已到。


狂飲四杯鹿血酒,閻王不得不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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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已死。


太子宋天樞繼位。


他安排好的人手迅速到位,布滿皇城。


登基大典順利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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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皇城忙亂,娘收拾了金銀細軟逃到宮外,卻被五城兵馬司的人抓住,送進天牢。


她真薄情,連神婆和寶珠都不帶。


這樣的人,不可共患難,也不可同享福。


天牢裡的錦衣衛對她用了刑。


我去看她。


牢房陰暗無光,她蹲坐在角落裡,身上已有黑色血痂,懷裡抱著一捧稻草,輕輕搖晃:「寶珠,寶珠,爹爹來看我們了。」


錦衣衛要把牢房門打開。


娘臉色大變,緊緊抱著稻草:「你們幹什麼?我的寶珠已經是皇後了!」


「皇上金口玉言,你們沒聽見麼?!」


她忽然把稻草塞進嘴裡:「吃了,吃了孩子,你們再也搶不走!」


她瘋了。


在人生達到巔峰的那一刻,將她強行打入地獄。大喜大悲,折斷她本就脆弱的心弦。


或許她的預言真應了一則——我的眼為家裡帶來禍患。


如今,正是我親手斬斷趙家富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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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士兵到華蓋殿時,神婆在照顧寶珠,她輕聲細語:「囡囡,外婆跟你玩翻花繩。」


寶珠呆滯的面容有了反應,她乖乖伸出手。


神婆緊緊握住,老淚縱橫。


「寶珠啊,外婆對不起你們,叫你娘把你們害慘了!」


她流著淚一會看我,一會看寶珠。


那雙眼睛, 很像娘, 也像我。


八歲時, 不知道娘透過我的眼看到了誰——是那拋家棄子的神婆母親,還是那個一時情動、萬劫不復的浣衣少女?


她恨這兩個人。


得知真相的這一刻, 我心裡竟平靜如水。


既沒有愛,也沒有恨。


隻有真相了然的清醒。


怪不得神婆處處遷就娘, 答應娘的所有荒唐要求,原來她隻是在滿足女兒的願望。


為什麼娘的娘親, 可以對她這麼好呢?


「我請仙家上身,把你爹老年的運氣挪用到青年,他才能一路升官。」


「他升官的時間點, 就在你出生、寶珠出生的那幾個月。」


「所以你娘的預言才做了準。」


「誰承想,你爹過河拆橋, 永遠不記她的好!」


「這個痴女,一輩子都錯付了啊。」


原來神婆真的有些道行。


她顫巍巍地抹淚:「都怪我自己,年輕時家裡窮,為糊口去做了神婆, 拋下你娘和舅舅, 再也沒回過家, 隻對外說我死了。」


「神婆一行,五弊三缺, 若與家人聯系, 必會禍及後代。」


「是我害了素素。」


她如此溺愛,自然是推著娘一步步走上死路。


父母之愛子, 必為其計深遠。


很遺憾, 我和娘都沒有遇到這樣的父母。


娘為了一個男人, 空耗一生。


她長歪了。


這不可學。


我不能在仇恨裡耗盡一生,大千世界,總有可愛之處。


神婆在哭, 寶珠用小手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張嘴道:「啊……啊……」


她嘴裡黑洞洞的。


舌頭沒了。


華蓋殿的宮女說, 元貴妃侍寢時總是哭, 奉聖夫人便把她舌頭剪了,讓老皇帝下酒喝。


娘誰也不愛。


我和妹妹都是能庇佑他人的寶珠,卻從來護不住自己。


是夜,華蓋殿起了大火, 神婆自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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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天樞下聖旨:「斬奉聖夫人,流放承恩伯。」


吳姨娘和大哥哥無罪,自不用受波及。


「那年大慈恩寺,我曾說過——若活著回來,必重謝小姐。」


「今日, 宋某以身相許。」


宋天樞眼底含笑, 又認認真真朝我一拜,從袖裡掏出封我為皇後的聖旨。


明黃色的聖旨徐徐展開。


我與他的名字並列,如雙人相攜而行。


春風拂面,萬事可謀。


我恍恍惚惚想起大慈恩寺的和尚, 喏,他的投資好像成功了,比娘的預言要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