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如昨

第3章

8


許是喝過酒的緣故,我站立不穩,怒道:「你既退了婚,又跟我說這些話,不覺得可笑嗎?」


鍾紹軒不依不饒:「你對孟侯爺根本沒有感情,不過是無奈之下的選擇罷了。」


我懶得再與他理論,聽到身後有動靜,一堆人正往這邊走來。


「鍾大人,你不要再跟過來,告辭!」


我轉身急忙離去,剛走幾步卻腿部虛軟,頭也昏昏沉沉。


鍾紹軒立刻衝上來:「謝妹妹,你不舒服嗎?」


我厭惡地甩開他的胳膊。


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而且那些人顯然是衝著這裡來的,他不懂得避諱嗎?


「喲,果然是侯夫人,怎麼跟鍾大人在這兒?」


「鍾大人不是跟謝家退婚了嗎?」


「剛才拉拉扯扯的,幹嘛呢!」


荷塘邊的涼風一吹,我突然又有了精神,腦袋也沒那麼昏昏漲漲了。


我扶著伸過來的一雙手,眼巴巴地望著孟瀾。


孟瀾笑道:「昨夜我同夫人說,喜歡鍾大人畫的花鳥圖,夫人這就幫我去討了?」


我立即心領神會,大大方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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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說鍾大人事務繁忙,不願打擾,我正好在荷塘邊碰上鍾大人,便厚著臉皮跟他提了。」


孟瀾寵溺地刮一下我的鼻子:「你倒是會借花獻佛。」


又朝鍾紹軒道:「如此便辛苦鍾大人了。」


鍾紹軒愣了一瞬,不情不願道:「多謝小侯爺抬愛,畫完後定親自送到府上。」


本來可以這樣和和氣氣地解除誤會。


偏生有人陰陽怪氣:「侯爺真是寬容大量,絲毫不介意妻子跟外男私會。」


孟瀾目光凌厲地掃過她:「荷塘邊並非私密之地,侍女家丁來來往往,你若是與人苟且,會選這種地方嗎?」


那多舌的是一婦人,被孟瀾懟得臉色通紅,大氣不敢出。


我上了馬車後,緊張的心總算能安穩幾分。


孟瀾詫異:「你酒量那麼差嗎?才喝了半杯。」


「我從沒喝過酒,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我懷疑道,「鍾紹軒來拉我時,我暈得厲害,後來風一吹又好了。」


孟瀾摸摸我額頭,不燙,又給我把了脈,都沒有異樣。


我問孟瀾,賓客為何突然離開宴席,去了荷塘邊。


原來在宴席上,一名侍女不小心灑了酒水,遭到鎮國公當眾呵斥。


她跪下道:「奴婢方才在荷塘邊看到侯夫人跟一個年輕男子在一起,以為那名男子是侯爺,沒想到侯爺竟好好地坐在這裡。」


「奴婢分了神,這才不小心灑了酒水,請大人責罰。」


這下子,沒人在乎侍女的錯了。 


大人物的風流逸事總比小人物的命運更能博人關注。


「還好我們配合默契,沒有中招。」


孟瀾非常欣慰地拍拍我的肩:「看不出,挺聰明的嘛。」


「我聰明著呢!」我故意道,「你就不怕我和鍾紹軒真有什麼,給你戴了大帽子,當眾出醜?」


他彈我腦門:「你見了鍾紹軒都認不出來,能跟他有什麼?」


「也對,也對。」我兀自說道:「男大十八變,我真記不得他長什麼樣了,要不然洞房那晚我也不會把你認成……」


兩廂沉默。


我們一路都沒再說話。


9


回府後,孟瀾又開始耍無賴:「我想去你那裡睡。」


「天天睡書房,下人們背地裡笑話我,」


我偷笑:「我和狗睡床,沒有你的位置。」


孟瀾喜滋滋地打起地鋪,晚上我們熄燭聊天。


「沒想到爹娘瞞著我,是因為鍾紹軒被皇上逼迫退了婚。」


「跟我有關的人都受到了連累,你就不擔心侯府被我牽連嗎?」


孟瀾頭枕胳膊,仰面道:「不怕。」


「咱家老太爺給先祖立過汗馬功勞,有太祖親賜的免罪金牌。」


「孟家子孫後代,隻要不造反,皆可免罪。」


我不由驚嘆,但心裡還是沒底。


他故意道:「知道了吧?嫁給我不虧,也隻有我敢娶你。」


我又跟他打了會兒嘴炮,月上枝頭時,各自睡去。


孟瀾讓人暗中調查那名侍女的身份,她是鎮國公府的丫頭,名叫阿慧。


宴會後她便消失了,鎮國公府也沒找到她的下落。


鍾紹軒突然得了重用,皇上把他從翰林院調出來,補了戶部的缺、


他成了皇上面前的紅人,沒過幾天又被提為戶部侍郎,在朝中炙手可熱。


民間有人罵他:「呸!原來以為是為民請命的狀元郎,原來是一奸賊!」


我聽到這些也疑惑:「皇上隨性任免,朝野上下沒有意見嗎?」


孟瀾嗤笑一聲:「這算什麼,皇上幹的荒唐事可不止這一樁。」


我在閨閣長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外面的事和朝上的事爹娘也不肯跟我說,隻讓我學了讀書女紅,琴棋書畫。


來到孟府以後,孟瀾有空闲便帶我出門遛狗,騎馬逛街。


見了紅塵繁華,也見了人間疾苦。


當今皇帝不僅荒淫好色,而且偏執暴戾,剛愎自用,活生生一個紂王轉世。


我終於明白孟瀾為何獨善其身了,君王昏庸,忠正的臣子有心無力,用力過猛還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鍾紹軒寫了一篇《聖明皇帝賦》,文採華麗,辭藻風流,無中生有地歌頌當今皇帝的豐功偉績。


皇上看後龍顏大悅,下令讓所有官員全文背誦並隨時抽查,若是背錯一個字,官降一級。


孟瀾背錯了五個字,被連降五級。


萬幸的是,官職雖降,但還有爵位傍身。


我見他悶悶不樂,即便心裡再窩火也沒對我發過脾氣,還要變著法兒寬慰我,不由地心疼起來。


他生得俊美,又對我溫柔體貼,除了嘴賤沒有旁的毛病。


我便偷偷想著,不如哪天找個機會,讓他到床上睡吧。


於是羞答答地暗示:「快入秋了,再睡地上就涼了,要不換個地方吧。」


誰知他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我撵他回書房,義無反顧地表示:


「诶,地上寬敞,我就愛睡地,小爺我還就在這兒睡上癮了,天王老子也別想把我趕走!」


我扶額嘆息。


10


江南水患,皇後去護國寺祈福,讓朝中所有官員的妻子隨行。


臨行前,我紅著臉道:「我不在家,床空著也是空著,你上去睡吧。」


孟瀾愣了一下,挑眉問:「那你回來怎麼辦?」


他本是開玩笑。


我扭捏道:「總不會再把你趕下去就是了。」


他生得高,我湊過去低下頭,差不多靠近他胸膛的位置。


他又驚又喜,好看的瑞鳳眼裡似有光芒閃動,極為珍重地捧起我的臉,在額前落下一吻。


小翠站在不遠處,聲音特大:「哇,你們快看,我家小姐臉紅了!」


我一陣心梗。


在護國寺齋戒沐浴三日後,啟程回去。


各家女眷乘宮裡的馬車各回各府,行了半日多,我掀起簾子,問還有多久才能到,車夫都閉口不言。


直到我被送進宮中,才發現上當了。


他們將我關在一處偏僻的宮殿,年近半百的皇帝急不可耐地闖進來,兩隻手要往我身上抓。


我嚇得連忙後退:「今日我若不回府,我家夫君定派人打聽我的下落,請皇上自重!」


皇帝笑得滿嘴黃牙。


「江南水患,朕給孟瀾安排了差事,昨日便讓他去滁州賑災去了。」


原來這一切都是皇帝的算盤。


侯府終究還是被我連累了。


我把摔碎的瓷碗抵在頸部,以死相抗。


「隻要你從了朕,朕把你爹娘調回來,讓你們一家三口團聚。」


「朕隻給你一天的時間考慮。」 


「別以為孟家有太祖的免罪金牌就能無憂無慮,朕就沒打算讓孟瀾活著回來。」


我既害怕又覺得心涼,江南水患,皇上不體恤百姓疾苦,反而滿腦子女色,甚至要殺賑災的大臣。


我絕食一日,皇後也來勸我:「妹妹,被陛下看上是你天大的福氣,你可要想清楚。」


我最終還是屈服了,餓得說話都沒有力氣,一派沒骨頭的慫樣:「娘娘,我想吃滿漢全席。」


山珍海味一樣樣端上來,我抓著桌子上的幾樣食物,亂七八糟地往嘴裡塞,把大家閨秀的禮儀丟了個幹淨。


夜晚皇上來時,我已經沐浴更衣完畢,跪在門口等候。


他一把將我拉起:「早這樣不就對了嘛!」


接著後退幾步。


不可置信地望著我:「怎、怎麼回事,你是何人?」


「來人!護駕!」


我已經說不出什麼話了。


我的嘴唇腫成香腸,左腮幫子高高腫起,顯得兩隻眼睛特別小,裸露在外的皮膚全是紅疹子。


太醫過來診斷,是食物過敏,問我對什麼過敏。


我「嗚嗚嗚」地說不清楚。


接著又傳來了滁州災民暴亂、孟瀾不幸身死的消息。


鍾紹軒跑來給皇帝當說客,讓我識時務,我一怒之下在他臉上撓出血痕。


皇上龍顏大怒,,讓人將我打了二十大板,扔出宮外。


我養病期間,睿親王造反,一路揮師北上,已經快到京城了。


宮裡亂了套,皇帝緊急傳召我爹,帶兵回京勤王。


11


禁衛軍到侯府時,隻看到門口掛起白幡,靈堂中央停了兩具靈柩。


一個是孟瀾的衣冠冢,另一個是我的。


爹爹掌握二十萬大軍,這等危急時刻,皇帝一定會把我抓到宮裡做人質,以防我爹生出異心。


我絕不能被抓到宮裡。


小翠在禁衛軍面前哭得涕淚橫流:「小姐在宮裡受了奇恥大辱,無顏苟活於世,跟著姑爺去了!」


我借著自己毀容,讓人找到與我身量相符的女屍,偽裝成我的樣子,躲過了禁衛軍的檢查。


成親後,孟瀾把酒窖的位置跟我說了,還很有先見之明地叮囑過我:


「萬一碰上麻煩,我又不在你身邊,你就到這裡躲起來。」


「旁的不用管,家中錢財丟了便丟了,我一定會來找你。」


我又傷又殘地躲在漆黑的地窖裡,比自己想象中堅強太多。


小翠每天會送些熱乎的食物和草藥下來,我讓她告訴府上的人,若逢大亂,各自保命便是,不必管我。


後來幾天,府上突然沒了動靜,小翠沒來送吃食。


我屁股有傷,爬不上去。


多虧家裡還有個活物,每次我聽到狗叫聲,地窖口就會落下幾個包子饅頭。


饅頭一天比一天硬,後來的包子餡兒也餿了。


但我堅信,孟瀾會回來的。


我有時渴得厲害了,打開酒壇子就往嘴裡灌。


可別說,喝完以後心裡舒坦一些,整個人飄飄欲仙。


恍惚中回到了少年時。


我是家裡的獨女,卻沒有同齡人陪我玩。


六歲那年,我聽了「鑿壁偷光」的故事,就有樣學樣,把西邊的院牆鑿了個洞。


透過小洞,能看到一個落滿桃花的院子。


僕人們拿著大掃帚灑掃,誰也不說話,安靜極了。


明明我家也有這樣的大庭院,明明我家也有灑掃院落的僕人,但我就是覺得不如從牆洞裡觀察別人家有趣。


有一天我跑過去玩,剛扒上洞口,一隻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映入眼簾。


我嚇得摔了個屁股蹲兒。


「喂,你是謝將軍家的小姐嗎?」


我們就那樣認識了。


從那以後,我經常撅著屁股趴在牆邊,靠著不大的洞口,一跟他聊就是大半天。


比如,「我今天吃了十個餃子,嬤嬤誇我了。」


比如,「你娘也會打你屁股嗎?」


比如,「我爹想納兩個小妾,被我娘罰跪搓衣板了,嘿嘿。」


孟瀾說:「我也跪過搓衣板。」


「為什麼?」


「我娘喜歡釀酒,家裡的桃花樹就是用來做桃花釀的,我偷偷跑進酒窖喝醉了,全家找不著我。」


但我不是孟瀾的第一個朋友,他還有個朋友是鍾紹軒。


提到好朋友,孟瀾滔滔不絕,一副自豪的神色。


「紹軒是鍾員外家的公子,他住在我家西邊,跟你一樣都是我的鄰居,他爹經常帶著他來我家做客。」


「紹軒的學問可好了,年紀跟我一樣大,就把四書五經讀完了,我爹總誇他是考狀元的料,將來能當大官。」


「紹軒人也特別好,溫文爾雅……」


在孟瀾的大力吹捧下,這位素未謀面的鍾家少爺,在我心中漸漸成了神話一樣的存在。


後來在孟老侯爺的壽辰上見到他,我便覺得,他果真如傳說中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