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雲知
第4章
你搶我奪,大打出手。
有人挨了拳,有人流了血。
這裡的人習以為常地看著一切,不少母親在為自己孩子喝彩。
他們崇尚武力。
我卻見不得這場景,隻得別過頭。
小孩間的爭奪影響不了什麼,牛羊仍在殺著,已經有不少女子提著籃子在領肉。
有人給我和聞音各塞了一個籃子,手腳比畫著不知在講什麼。
大多數狄戎人是不懂得講中原話的,我們自然也聽不懂塞外話。
人群在流動。
發肉的女子見著我們就笑,不大熟練地用中原話同我們交流。
「你們,是侍女……公主侍女吧?」
我無意多生事端,笑著點頭應和,沒承想她將一根羊腿放我籃子裡,緊接著,一根牛腿進了聞音的籃子裡。
「這,公主的,你們也次……次?吃……對,吃!」
那女子自顧自說完,推了我們一把,繼續給後頭的人發肉。
「公主,這……」
聞音有些手足無措,我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事,同她一般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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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戎百姓比我們想象中要熱情太多,不過一會兒,我們的籃子裡又多了許多東西,全是吃食。
手中的籃子沉甸甸,五王子又不知跑到哪去。
「先回去吧。」
我拉著聞音離開屠宰地,再站下去,不知這些百姓還得往籃子裡塞多少東西。
「公主,狄戎人似乎不排斥我們诶。」
回帳篷的途中,聞音笑吟吟的,心情極好。
昔日在洛陽,我們聽過太多和親公主過得不如意的消息。
都說塞外人排外,如今看來,狄戎倒是個意外。
太陽落山之時,赤列回了帳篷,帶著一身寒氣。
他今日殺了許多牛羊,身上濺了不少血,現下聞著血腥味卻淺淡。
「你沐浴過了?」
「身上味重,就在外邊洗了。」
「我今日出了帳篷。」
「我瞧見了,公主拎著一籃子肉,與人交談甚歡。」
聽到這話,手中的書我是如何都看不下去了。
「我一句狄戎話都聽不懂,也不會講,哪來的相談甚歡?」
赤列笑了:「公主的意思,是想學狄戎話麼?」
我也笑了:「你教我?」
「榮幸至極。」
這日晚膳,我喝了一大碗鮮羊湯。
10
赤列說是要教我,實則他忙得很,白日裡見不到人,隻有夜裡有時間。
於是,五王子在讀書習字之外,又多了一件事——教我狄戎語。
這可把他高興壞了。
「公主嫂嫂,我也是你老師了對不對?」
「是的呀。」
五王子握緊了拳頭:「我都成公主嫂嫂的老師了,明年一定能搶到羊腿!」
「五王子,別亂動。」聞音一把按住他,手中的雞蛋在小臉上滾動。
塞外崇尚武力,武功不好,你是王子也無用。
幼童之間更不看重這個,不然五王子也不會受這一身傷。
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左眼也挨了一拳,也沒能搶到他心心念念的羊腿,不可謂不慘。
受了傷的五王子賣慘,很難讓人不心軟。
我給他放了五天假。
五王子歡呼著,又拉著我出了帳篷。
他一句中原話,一句狄戎話教著,硬是帶著我們進陌生牧民的院子。
他笑得開心,聞音低頭摳手指,我硬著頭皮開口。
初到狄戎的半個月,我窩在帳篷之中。
而五王子拉著我在半個月內,走遍了王帳附近的牧民家。
我和聞音已經能聽懂一些簡單的狄戎話。
到了冬捕日,甚至有牧民主動來帳篷前邀請我們同往。
「公主,阿吉湖離這裡有二十多裡地,現在地上雪厚,馬車動不了,得步行或騎馬。」
赤列一句話壓下蠢蠢欲動的我。
三九寒天能凍死人。
赤列安慰道:「沒事,等你身子養好了再去,又不是隻有今年才有冬捕。」
次日天還未亮,他便出了門。
上百人朝阿吉湖而去,包括愛湊熱鬧的五王子。
聞音從木箱裡摸出了新的話本子,一人一本看了起來。
臨近午時,一人的到來打破了帳篷裡的安寧。
「張御醫,你怎麼急匆匆地?」
張御醫年過半百,向來穩重,此時卻跑出了一身的汗,累得連話都說不平整。
「請……請公主……賜藥。」
我的嫁妝中有整整兩馬車的藥材,御醫們是可以隨意使用的。
用上「賜」字,便不簡單了。
「哪味藥?」
「龍涎香。」
張御醫要救的是個十三歲的少女,住在狄戎駐地的最外圍,離我帳篷太遠。
「公主,您不能受冷,我替您去瞧瞧。」
聞音取了藥,帶著一隊兵士跟張御醫離開。
我沒了看書的心,左等右等,直到申時,才等來紅著雙眼的人。
「沒救回來?」我心下一驚。
聞音嗚咽:「救回來。」
我松了口氣:「人救回來你哭什麼?」
「……可還是有人死了。」
我看向張御醫。
張御醫嘆了口氣:「是那女孩的祖父,聽到孫女病危趕回來時摔了一跤,老人本就摔不得,何況在這三九寒冬,這一摔就給摔沒了。
「罷了,老臣還有病人,便告辭了。」
讓御醫給狄戎人看病是赤列的主意,我是允了的,可陪嫁御醫有八名,張御醫年紀最大,資歷最老,德高望重,按理說不該如此忙碌。
「張御醫。」我喊住了他,「生病的狄戎人很多麼?」
張御醫又嘆了一口氣,他似乎蒼老了許多。
「這裡的牧醫隻懂治外傷,其他的一概亂治,本來沒事的人亂喝藥也得出事,如今天寒,病了的人不少,新傷舊疾加在一塊,實在讓我等頭疼不已。」
11
塞外醫術遠比我想象的要落後。
八位御醫忙得團團轉也救不了所有人。
寒冬還未過,已有千人殒命。
視線落到Ŧũ₌五王子練字的案桌之上,空白的宣紙上歪歪扭扭寫著他新學的詞——物競天擇。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塞外惡劣的天淘汰了身體不好的人,於是我在盛朝之時,隻能看到塞外的兵強馬壯,便一直認為塞外人都健壯。
哪有人生來就強大,隻是……
弱小者皆死去。
「阿吉湖裡的魚變聰明了,都不往網裡鑽。」
「不是魚變聰明了,是沒那麼多魚了。」
「那今年豈不是還會有人餓死。」
帳篷外傳來交談聲,是五王子和赤列。
我抬頭看去,見五王子手中拎著幾條大魚。
「公主嫂嫂,我們今晚吃烤魚好不好?」
我笑著點頭:「好。」
「我就說公主嫂嫂想吃烤魚,四哥,烤魚去!」
五王子歡呼著,將手裡的魚塞到赤列手中。
帳篷裡也可烤魚,倒是不用我出門吹寒風。
想吃烤魚的小饞嘴撐著臉,眼巴巴看著自家兄長,又看向我手中的魚,滿眼驚喜:「公主嫂嫂,你也會烤魚啊?」
「嗯,烤過幾次。」
農家小溪的魚肉鮮美,以往農忙之時,我與聞音總會偷闲去捕幾條,架起火把,烤熟撒鹽便已是十分美味,比起宮中御膳更得我心。
如今我也成了魚,一張大網設在眼前,裡面沒有魚餌。
鑽,還是不鑽?
赤列設的網實在明顯,狄戎人同狄戎人交談,哪有講中原話的?
夜裡他湊過來時,我沒忍住踹了一腳。
「嘭」一聲悶響。
「嘶!公主,你好狠的腳。」
赤列被我踹下了床?
這怎麼可能!
他什麼體格,我什麼體格?
我起了身。
上榻之前,我隻留一根蠟燭在燃。
微弱的燭光下,赤列捂著腰,面容扭曲。
「榻才多高,你裝得太假。」
赤列幹笑兩聲,就地坐起,他沒上榻,隻是傾身來拉我的手,我一把拍開。
「公主氣我算計是應該的,不若罰我睡半個月地板,你看如何?」
他含著笑,「若仍不解氣,打我幾頓如何?」
我沒好氣道:「打你疼的是我的手。」
「哪能讓公主親自用手打。」他起身取來一條短鞭,「用這個打如何?」
身處皇宮,什麼樣的人我沒見過,赤列這樣的,我還是頭一回瞧見。
當初婚事確定之後,我與赤列有過不少書信往來。
信中句句不離嫁妝,我以為他為公主嫁妝而來。
為顯大國氣度,盛朝歷來和親的公主,嫁妝都不菲,足以養活一個貧困小國十年有餘。
我是父皇最寵愛的女兒,雖說這份寵愛摻雜了很多東西,單就明面上來說,我是盛朝最得寵的公主,又得百姓愛戴,嫁妝比其他和親公主起碼多了兩倍。
在這份嫁妝之上,我又按照赤列所需添置了不少。
我抱了極大誠意與之合作,現下看來……
「你真的隻是想要盛朝公主的和親嫁妝?」
赤列聞言一愣,繼而笑道:「盛朝是強盛之國,有太多可學習之處,求娶是為了將盛朝文化引入狄戎,那時沒想過能娶到公主,公主下嫁,是意外之喜。
「公主嫁過來,嫁妝中的書籍、藥材、珍寶等等物件,便不那麼重要了。」
他直視著我,眸光深沉。
「公主氣我算計,想怎樣罰我都行,可我與那布在帳篷外所言非虛,糧食短缺是塞外所有部族都存在的問題,之前殺的牛羊已吃得所剩無幾,這些年捕撈過度,阿吉湖裡的魚不足以讓所有人度過這個寒冬。
「一個寒冬,有時能死萬人,挨冷受餓活活等死,是這世上最難熬的死法。
「這些年,我也曾向盛朝買過不少種子,請了有經驗的農夫,可是塞外的環境太差,種子要麼是不發芽,要麼就是還沒成熟就夭折。」
我隱約猜到他的目的。
「公主曾改良農耕之術,讓糧食產量翻倍,盛朝百姓人人皆可飽腹,是大善之人。」
他褪下手上扳指,如同當初送來的那枚扳指一般,放入我手中。
那時收到扳指,我瞧見了新的生活。
如今這枚扳指,卻如烙鐵一般燙手。
赤列低下腦袋,額頭抵在我手上。
「公主,百姓與百姓之間,命並無不同。」
他低聲如同祈求。
12
在每年冬日吃不飽還大量死人的情況下,同為塞外部族的兀鷲能將盛朝軍隊打得節節敗退。
若是吃飽喝足,沒有人死於飢荒,那麼塞外的部族又該有多恐怖?
喂飽他們去打盛朝麼?
雖然狄戎從未與盛朝開戰,可按照赤列的野心,他早晚會和兀鷲開戰,若是成功,狄戎便成了塞外第一部族,足以有實力攻打盛朝。
我得瘋了才會這麼做。
情感與理智在打架,我什麼話都說不出。
最後將手抽出,躺回去不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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