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終是被我說動，再瞧我以假亂真的外表，答應下來。

我爸，不知道一會，你會不會後悔這聲應允。

招商會準時開始。這類活動總是枯燥而固化，重要流程毫無變數地率先完成，不容有失。

活動過半時，議程輕松起來，主持人終於念到「周若琳」的名字。

我深吸口氣，緩步上臺。

步道兩側的嘉賓中，有人認得「我」，小聲議論著，這就是肖家的兒媳。

他們看著我走過，露出人精般的笑容，好似看盡「我」的錦繡未來。

我站在花團錦簇的話筒前，盯著第一排，把接下來的話說得字正腔圓：

「各位領導，各位同仁，大家上午好。

我是周若水，一個被周家拋棄的孩子。」

16.

一言說罷，滿座皆驚。

我知道，還能容我說話的時機轉瞬即逝，我必須要在場下人採取措施前，讓驚雷響徹四壁。

「從前周建平一無所有，靠著我媽媽資助才有今天，他卻眼瞧發妻肺癌纏身，見死不救，卷走錢財，他是殺人兇手！」

我不顧場下亂作何狀，死死盯住第一排那個真正的「聆聽者」，語速疾馳。

「他還暗中與人勾結，貪贓洗錢，違法犯罪，我今天站在這裡，就是要揭露周建平的真實嘴臉！請求有關部門徹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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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保人員很快控制住我，將我關進一間休息室。被帶離的幾秒鍾裡，我親眼見到了，混亂坐席上，一座山的轟然崩塌。

我目的達成，心潮起伏幾輪方平息，但從始至終，沒有後悔。

過了許久，大門打開，那個能夠決定我和我爸一家命運的人，緩步走來。

他語氣平穩：「小姑娘，你很敢啊。」

我攥緊拳頭：「對不起，但，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

「肖伯伯，我可以給你講一個故事嗎？」他微微頷首。

時近中午，在那間休息室裡，我訴盡了周家的半生。

我爸因為無稽之談拋棄媽媽。

若琳辛苦偽裝博得肖家歡心。

周建平辜負肖家信任，作繭自縛。

我講得不長，也許隻有一刻鍾。

但我知道，它們永遠刻進了聆聽者的心。

「肖伯伯，我是個成年人了，我甘願為這次的事情，付出任何代價。」

他思忖片刻，留下一句話，「你走吧，過你自己的人生。」

走出會議中心，秋陽正暖，天高雲淡，一如我現在的心情。

那間會議廳裡的爛攤子，總會有人收拾。

驚雷已經炸響，越是觸目驚心，越能挑起眾人談論的闲情。

水波平靜的生活裡，大家多麼期待一個有談資的話柄。

爸爸，你說是嗎？

17.

事情結束後，我主動見了若琳和周建平。

我還有一些最後的話，要跟他們說。

當天中午，我先見了賓館裡的若琳，她一夜沒睡，神採盡失。

拉開厚重的窗簾，日上中天，突來的強光刺得她扭頭躲避。

見不得光的人。

片刻後，她睜眼看我，淺駝色正裝刺進她的眼。

我看著氣急敗壞想要掐住我脖子的若琳，反扇她一巴掌。

她一夜未眠未食，狼狽倒地。

我打開手機，放出昨夜的對話錄音。

房間不大，聲音一清二楚。

她蓄力撲身去搶，我隻淡淡說了一句，「沒用的，傳遍了。」

她愣了一瞬，試圖理解「傳遍了」的含義。

我不容她喘息，繼續放出招商會上我的揭發。

她難以置信，直到全部聽完才回過神來，雙眼像要噴出火，尖吼一聲撲向我。

我將忍耐大半年的恨化作利拳，帶著風的力量一拳將她打倒，又一拳一掌地打向她最引以為傲的臉。

直到她再無回手之力。

我搬了一把單人椅，坐在離她不近不遠的地方。

我要看清這張臉，一字一句地審判。

「若琳，我們本該是最親最近的人。可你就這麼恨我麼，恨到遠在天邊，也要把我毀掉。」

「我當然恨你，恨不得你從沒存在過！我恨你的出生，奪走了本該全屬於我的母愛！我恨你從小做什麼都比我強！我更恨媽媽，到什麼時候都維護你！」若琳蜷縮在地，唾淚橫飛。

「所以，當你聽到我爸在醉酒時念叨過我之後，你害怕他會接回我，彌補當年的失察，所以就找魏誠毀掉我？」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她震驚高喊，伴著含血的喉音。

我拿出一個黑色記事本，「說起來，還要靠著魏誠的日記。」

那個寒夜，魏誠離開時忘了帶上他的包，我從中找出這本日記。

我跪坐在雪地上，借著微弱的路燈一頁頁翻閱，手指漸漸震顫加劇，渾身像被凍住。

與其說，這是魏誠的日記本，不如說，這是若琳的言行錄。

一切惡根，都找到了答案。

【2018.9.21 星期五

你相信世上有天仙嗎？

以前我不信，因為我沒遇到過。

但今天我信了。

新生風採大賽，女生獨舞，那麼清冷，又那麼傾城。

她叫周若琳。

2019.5.20 星期一

我向她表白了。

她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我。

我不會放棄的。

2021.10.4 星期日

她找我喝酒，我很開心。

但她借著酒勁痛哭，我也開心不起來了。

她說，為什麼媽媽把愛分給了別人。

她說，為什麼爸爸開始念起從前的錯。

原來我們都是同病相憐的人。

不，還是我慘些，我連父母的愛都沒有。

2022.1.15 星期六

聽說她和那個叫肖直的人在一起了。

為什麼？

為什麼不是我？

她說，有錢不夠，權勢才重要。

她說，同一個世界的人，隻能互競，不能結合。

她說，這都是她爸爸說的。

2022.2.17 星期四

我追著她不放，把她惹煩了。

她說，「我老家有個妹妹，長得和我很像。你不就是看臉嗎，那你去睡了她，我就和你約會。你敢嗎？」

我聽著那些離奇的家事，「說起來我妹還得感謝我，以前我爸懷疑過她來路不明，是她越長越像我，才不至於被我爸扔出門去。」

我知道她不是善良的小白兔。

但沒關系，我也不是。

2022.3.2 星期二

北方真冷啊，春寒料峭。

那個叫周若水的小姑娘，跟她姐姐真像。

跟了她幾天，其實，她們不一樣。

但那又如何。

她跟若琳，長得真像。】

日記停在暴風雨發生的前兩天，仿佛在本子上沒有寫下去，就能當做一切沒發生一樣。

我挑揀了些重點，字字清晰地讀給若琳，看著她捂起耳朵，看著她崩潰發瘋。

我站起身來，甩下身上無形的巨石，對她說出最後一段話：

「人這一生，因果守恆。前半生你欲壑難填，多拿的那些，隻能用後半生來償還。」

「這，就是你的結局。」

18.

見我爸時，是在看守所裡。

時隔幾天，再見我爸，恍如隔世。

一身囚服下，他頹然而坐，頭發未再梳理，雜發支立，身姿蒼老了幾歲。

看見我坐定，他雙手顫巍巍抬起，指尖向我，手銬發出碰撞聲，「你就這麼恨我嗎？」

「是的，我恨你。我恨你害了媽媽一生！」

「上一輩的事情，你懂什麼！」他怒斥。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當年，你拋棄媽媽、討厭我，不就是因為你聽了闲話，認為我不是你的孩子嗎！」

「小時候，你常常面色陰沉地凝視我，我那時不懂，隻覺得害怕。現在我明白了，你是在看我像不像你！」

「誰，誰告訴你這些的，你媽媽？」他猛地站起，被獄警按下。

「你別提她！她什麼都沒說，她不屑於說這些。」

我轉而冷笑，「是你的寶貝女兒，若琳，讓我知道的。」

「不可能！」

「你以為她是人畜無害的小白兔嗎？她那麼早熟，她什麼都知道。你不是一直覺得，她最像你？是啊，她果真像你，學你學得惟妙惟肖。像到最後，反噬了你。」

卸下連日的偽裝，我隻覺痛快，話語停不下來：

「第一次重逢的晚上，我對你說，媽媽臨走時也不忘你。」

我嗤笑一聲，「周建平，怎麼可能呢！從你離開家的那一刻起，我們就與你一刀兩斷了。我們從沒想起過你，一分、一秒，都沒有！」

他捂著心髒大口喘氣，獄警緊盯他的反應，警告我一聲。

我站起身，給他最後一擊。

「你自負多疑，懷疑媽媽背叛你。她是你的愛人，更是你的貴人，你竟然恩將仇報。

現在，你的掌上明珠若琳受你牽連，被肖家退婚。她和劉家私會之事，也人盡皆知。

天道輪回，因果不爽，這，就是你的結局。」

說罷, 我再不看他，伴著他哀嚎的聲音, 留下訣離的背影。

我爸的厭惡與離棄，若琳的扭曲與欺凌，魏誠的動機與目的, 至此原形盡現。

我目視前路，一步都沒有回頭。

走出看守所，殘陽如血照人，我的身上散發出重生的光芒。

19.

諸事塵埃落定, 我返回學校, 回歸學生本色。

半年來的風霜雨雪, 像是命運給我的成人禮。如今我渡盡劫波，隻爭朝夕。

風平浪靜後，我也陸續聽說了他們的結局。

周建平，成也貴人, 敗也貴人。當年他百折不撓，得了肖家賞識, 一路青雲直上；如今他忘本逐末，觸了肖家底線, 絕無再起之時。

周若琳, 被肖家廢了婚約, 與魏誠和劉家的事也不脛而走。在那個人心隔肚皮的小圈子裡，沒有什麼是密不透風的。

若琳丟了金飯碗, 離了富貴窩，從雲上跌入汙泥。

魏誠的日記讓我知道了我爸對媽媽的辱沒, 知道了他功成名就後的餘愧。正是這些，給了我重逢他們、再毀滅他們的可能。

我曾因無法憑日記本的效力拉她下馬而遺憾。

但如今，殊途同歸，也算我, 大仇得報。

20.

有一句話這樣說：生活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

領獎臺上，我接過最高級別頒獎嘉賓遞來的獎杯和證書，用旁人不可聞的音量輕語：

「（旭」我的信條是：生活以痛吻我，我亦還之以痛。

是我爸的無端懷疑、決絕離棄，讓媽媽痛病交織、盛年離世。

所以我奪走了我爸最看重的好前途，為媽媽報了仇。

是若琳的惡根深種、冷血激將，讓魏誠為虎作伥、害人害己。

所以我揭下了若琳辛苦偽裝的好名聲, 為自己報了仇。

是魏誠的舔狗行徑、有錢無德，讓我橫遭苦難、單純全無。

所以我截斷了魏誠一帆風順的好生活, 為傷痛報了仇。

前仇已雪, 我重負離身，別無所戀。

21.

我是周若水。

至善至堅者, 若水。

至剛至柔者，若水。

最近，我又夢到了媽媽。不是當年的噩夢，我與媽媽夢裡團聚, 相顧而笑。

我沒有辜負媽媽的期望, 縱然命運不眷，我從未曾言棄。

世間的故事陰差陽錯，我放棄了夢寐的城市，轉頭發現, 還是握住了邁進新世界的入場券。

旭日再起，新的一天，開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