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殘月

第2章

「好生」兩個字她特意咬得極重。


我知道我們此番去了浣衣局定不會好過。


7


蘇晴傷得不輕,到了浣衣局已經暈了過去。


昏睡了一日才醒來。


她滿臉青紫紅腫,拖了月餘才好,險些毀了容。


浣衣局的日子果真如我料想,十分不好過。


原本就是宮裡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再加上有秦嫣然的特殊「照拂」,我們每日有從早到晚都洗不完的衣服。


稍有延誤便會招致毒打。


為了完成每日的任務,我們時常需要洗到半夜。


夏日的洗衣房暑熱難耐,一天下來渾身都是被汗水浸出的傷口,手上的皮脫了一層又一層。


冬日裡涼水又冷得刺骨,手上生滿了凍瘡,爛掉也要繼續洗衣服。


洗不完就是拳打腳踢、掌摑鞭抽。


我已在這個世界吃了十六年的苦,還勉強能受住。


而蘇晴卻是從未吃過這般苦頭,人都熬得形銷骨立了。


每次她完不成的任務都是我熬夜替她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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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回到房間,她舉著生瘡的手咒罵秦嫣然。


「阿雲,將來我一定會成為皇後,到時候我一定殺了秦嫣然,以慰我們今日所受之苦!」


「嗯。」我太累了,隻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拿出用最後一支簪子換來的凍瘡膏替她擦手。


「阿雲,等我成為了皇後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給你,你有什麼願望我都能替你實現。」


我笑了笑。


我想要的,不過去離開這吃人的皇宮而已。


我想要的,隻是簡簡單單地活下去罷了。


蘇晴來到這裡時日尚短,哪怕身陷囹圄,仍對這個世界抱有希望。


可我不一樣。


她不知道,我在這裡的十六年經歷了什麼。


我沒她那麼好運。


我穿來時生在一戶農家。


一家人地裡刨食,從年頭忙到年尾,也隻夠勉強糊口。


遇上欠收的年成,挨餓受凍是常有的事。


幼時我的夢想是過年能吃上一個雞蛋,或者一個白面餅子。


8 歲時父母便將我送去了裁縫鋪裡當學徒。


我不但要學裁縫,還得替師傅洗衣做飯打掃衛生喂豬喂雞……


縫制衣服時十個手指常被戳得滿是針孔。


冬日裡滿手生瘡,腫得像十個小蘿卜。


針扎上去疼得撕心裂肺。


破了的地方流出膿水,師傅嫌我弄髒了客人衣服,用量尺抽得我直跳腳。


12 歲時遇上大旱,家裡顆粒無收。


官府收稅的搶走了我家唯一一頭牛,爹追上去理論卻被打斷了腿。


為了活命,娘和六歲的弟弟天天去山裡找吃的。


沒過多久,弟弟為了挖野菜從山崖邊摔下去摔死了。


娘悲痛欲絕,不到一個月就因傷心過度而亡。


隻剩我和爹相依為命。


我每日將自己的口糧省下一半,帶回去給爹。


可爹那麼大個漢子,這點糧食哪裡夠他吃的,本就沒好的身體愈發差了。


加上妻兒接連去世的打擊,他也沒能挺過那個冬天。


我在裁縫鋪裡待了三年。


十五歲時,師傅為了銀錢將我賣給了鎮上殺豬匠。


我不願就這樣被送給一個殺豬匠,半夜逃走。


半路摔下矮坡,幸得縣丞家僕所救才撿回一條命。


但縣丞家救我也不是白救的,而是為了讓我替他家女兒入京選秀。


縣丞家的小姐已有心悅之人,寧願自盡也不願參加選秀,縣丞沒有辦法,便讓我頂了她的身份,代她入京。


我原想著此番必定選不上,如此,我便可離宮,從此海闊天空。


可哪知卻陰差陽錯來了這裡。


如今也不知何年何月能夠出宮了。


8


我們在浣衣局待了許久。


蘇晴本打算請家裡幫忙,可原身的父親隻是個從五品的秘書丞,在京城這樣一個扔隻鞋子出去都能砸中三個官的地方著實不夠看。


加之中間有秦嫣然阻撓,蘇家委實幫不上什麼忙。


直到過了一年多,秦嫣然大概是失了興致,又或許是已經把我們給忘了,沒再來找茬。


蘇晴這才終於收到了家裡的接濟。


她用銀子打點了浣衣局的關系,給我倆都謀了個送衣服的差事。


這差事自然比洗衣服輕松得多,且她可以行走各宮,或許有機會能見到皇帝。


我勸不住她,卻也不想惹事,便拒了送衣的差事,仍舊留在浣衣局裡洗衣服。


不過日子總歸要好了許多。


蘇晴每日出去給各宮送洗熨好的衣服,這差事雖好,卻也沒那麼好。


當初一同入宮選秀的秀女不少都成了後妃,可她卻做了宮女,難免受到譏諷。


有時甚至遭品級高的宮女欺負。


起初她回來時時常紅著眼。


可慢慢地,她變得不動聲色起來,隻眼神愈發憤恨和堅定。


直至三個月後,一日她送完衣服興衝衝地回來,告訴我她當真在御花園遇到了皇上。


「陛下還問了我的名字,他還記得我,」蘇晴抓住我的手,激動之情溢於言表,「阿雲,我有預感,我很快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沒過幾日,皇帝果然派了人來接走了蘇晴,走的時候她回頭對我道:「阿雲,等等我,我很快就來接你出去。」


我笑著恭喜她,內心卻是喜憂參半。


我不知道她這一去,究竟是福是禍。


9


蘇晴走了,嬤嬤指了我去送她今日該送的衣服。


是皇後的常服。


這是我第一次來椒房殿。


我垂著頭,隻想盡快送完衣服便回去,免得惹出禍端。


誰知在殿外忽然聽到一陣小孩隱忍的啜泣聲。


我循聲望去,見一五六歲的小男孩縮在角落裡偷偷哭泣。


我本不想管闲事,可聽著他的哭聲,我卻想起弟弟死的那日,他哭著喊疼的聲音。


心一下子軟了下來。


我嘆了口氣,走到他面前蹲下。


「殿下何故在此落淚?」我輕聲問。


能在此地的小男孩,除了皇後之子、當今二殿下,也沒有其他人了。


他抹了抹眼淚,看著我道:「我背不出課文,母後一定會打我手心的嗚嗚……」


原來做了皇子,也一樣要被母親打手心啊。


我會心一笑,卻也於心不忍:「殿下為何背不出課文?可是沒有用心?」


他急急辯駁:「我用心了,可是先生教的課文太難,我實在背不下來。」


「那我教你一個簡單的法子可好?」


他愣了愣:「當真?」


我點頭:「當真。」


我從路邊撿來一根樹枝,然後一邊念詩一邊在地上畫了起來。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我畫了一片波浪彎彎的海,海上一輪大大的明月,旁邊還有觀潮的小人。


「你瞧,把課文畫下來是不是就好背多了?隻要你一想起這幅畫,就能記住這句詩了。」


這是我從前背書的時候常用的法子。


隻是我懶得畫,都是在腦海裡想畫面。


二皇子眼睛亮了起來,也撿了一根樹枝,畫了起來。


半晌,他笑著抬頭看我:「好像真的記住了。」


他笑的時候,眼角還掛著未擦幹的淚珠。


10


我沒有在椒房殿過多逗留,將衣裳交給了殿中宮女便離開了。


回來時,聽聞蘇晴被封為了充儀,位列九嫔之一。


剛入宮的妃子便能封嫔,這並不多見。


且皇上還賜下封號「景」,是為景昭儀。


蘇晴可以說是一飛衝天也不為過。


我想,她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


翌日一早,皇後宮中來了人,點名要見我。


我心中暗道不好,昨日果真不該惹事。


可事情既已發生,便也避不開了。


我隨著人去了椒房殿。


皇後坐在正堂殿中,我朝她叩拜而下:「奴婢岑雲拜見皇後娘娘。」


「抬起頭來。」她的聲音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上位者威儀。


我順從抬頭。


「昨日就是你教了昭兒背書的法子?」


「回娘娘的話,是。」


「可是讀過書?」


「略識得幾個字。」


「你倒是個謙虛的。」皇後語氣平淡,「以後,你就留在椒房殿伺候二殿下吧。」


我呆了呆,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我從來隻想做個透明人,待在角落裡,簡簡單單地活著就好。


卻不想一朝行差踏錯,就要被卷入權力鬥爭的中心。


伺候二皇子,於別人而言或許是個攀高枝的機會,可於我,卻並非好事。


但我已經沒有拒絕的餘地了,隻好叩首道:「謝皇後娘娘,奴婢定當盡心盡力伺候好二殿下。」


皇後對我的反應還算滿意,她微微點頭,而後道:「下去吧。」


「是。」


11


當日我便從浣衣局搬到了椒房殿。


走之前嬤嬤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臉巴結討好我。


這一年多來她受秦嫣然指使對我和蘇晴可謂是特別「照顧」,現如今我倆都飛上了枝頭,她擔心我們會回頭報復。


我沒有理會,徑自離開了。


第二日,眾嫔妃來椒房殿請安。


我看見了蘇晴。


她一身華服迤地,頭上珠翠精致,一支鳳凰於飛金步搖昭示著她聖眷正濃,風頭無兩,連皇後見了都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我替她捏了一把汗。


她卻衝我使了個眼色,忽然對皇後道:「皇後娘娘,臣妾鬥膽向娘娘要一個人,望娘娘成全。」


「哦?不知景充儀想要誰?」皇後臉上掛著笑容,語氣卻並無喜悅。


在她眼中,蘇晴這是在向她炫耀示威。


蘇晴卻渾然不覺,她抬手指了指我:「我想要她。」


「不知景充儀為何瞧上本宮殿中的人了?」皇後問。


蘇晴道:「皇後娘娘,實不相瞞,她是臣妾故人,臣妾想把她帶在身邊。」


皇後點點頭,笑道:「那可不巧了,本宮留著她也還有些用,恐怕暫時不能給你了。」


蘇晴臉色一頓:「娘娘……望娘娘成全。」


皇後卻是沉了臉:「不用再說了,本宮今日乏了,都退下吧。」


說完,眾人便齊齊起身告退。


蘇晴無法,隻得離開。


12


我來到椒房殿門口同蘇晴見面。


她蹙著秀眉,十分不悅:「阿雲,我昨日一得空便去浣衣局尋你了,怎的你一聲不響地就來了椒房殿?」


我嘆了口氣,將昨日發生的事跟她說了一遍。


她咬咬牙:「皇後此舉,分明是故意跟我作對!」


我趕緊捂住她的嘴:「晴兒,不可亂說話,你今日行事已太過衝動,以後我不在你身邊,你切記要謹言慎行。」


就在此時,一聲嗤笑傳來。


秦嫣然神色不善地從一旁的宮道上經過。


蘇晴轉頭道:「站住!秦婕妤,看到本宮,為何不行禮?」


蘇晴如今是充儀,位列九嫔,且有封號,位分比秦嫣然高了不少。


「你……」秦嫣然正欲說話,卻被她身邊的嬤嬤拉住。


她滿臉不服,不情不願地匆匆行了個不甚標準的見禮:「見過景充儀。」


蘇晴:「秦婕妤禮儀不端,衝撞本宮,來人,掌嘴。」


秦嫣然臉色驟變:「慕容晴,你敢!」


「直呼本宮名姓,誰給你的膽子,柳葉,給我打爛她的嘴!」


「我是婕妤,誰敢動我?!」秦嫣然急忙道。


蘇晴冷笑:「打的就是你!」


語畢,兩個嬤嬤上前按住了秦嫣然,名為柳葉的宮女毫不留情地將巴掌送到了秦嫣然臉上。


耳光聲竟是比當初我倆所受更加清澈響亮。


周圍低位分的妃嫔們紛紛繞道,匆匆離去,連熱鬧也不敢看。


「晴兒,別打了,快住手。」我說道。


蘇晴滿眼暢快:「阿雲,你忘了當初這個賤婢是如何欺辱我們的嗎?我們被抽的巴掌,洗不完的衣服,挨不完的毒打,今日我就同她好好清算,我說過,我一定會為我們報仇。」


「我自然沒忘,隻是這裡是椒房殿,若是驚動了皇後恐怕會出事……」


蘇晴沉默片刻,這才讓柳葉收了手。


秦嫣然已被打得臉頰高腫,一如當日的蘇晴。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初她得勢之時又可曾想過會有今日?


那麼今日得勢之人,又會如何呢?


看著她被身邊的宮人們帶走,蘇晴笑得好不開懷。


「阿雲,我會爬得更高,我們受過的欺辱吃過的苦,我都會一個個討回來。阿雲,早晚有一天我會把你從皇後那兒救出來的,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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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蘇晴一飛衝天成為景充儀並非偶然,也絕非皇帝突然愛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