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殘月
第4章
皇後雖不能殺我,卻可以變著法子地磋磨我。
我的身體養了快三個月才好,隻因我即使在病中也得做最累的活,吃最差的飯菜。
秋日寒涼,我還穿著單衣,住著柴房。
但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這樣的日子我已過了十六年,早已經習慣了。
甚至如今的日子還可以說比從前更好三分。
至少現在不用餓著肚子光著腳。
大約這已是高貴的皇後娘娘能想到的最苦的日子了吧。
殊不知在民間,多少人連這樣的日子也過不上。
時已入冬,天氣已經很冷了。
我去浣衣局送洗衣物,路過蓮池時卻聽到一陣呼救聲。
我循聲而去,竟是二皇子落了水。
旁邊的宮女不會水,一時不敢下去,隻敢在岸上呼救。
然而水裡的孩子已經撲騰得沒了力氣,眼看就要沉將下去。
我扔下衣服衝過去,踢了鞋子便跳進水裡將二皇子撈了起來。
他驚惶求救,抓著我不放。
我費了好些力氣才帶著他遊到了岸邊,把他遞給了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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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輪到我時,我的腳卻不知被什麼東西纏住了,掙脫不得。
方才救人時我的力氣本就耗了大半,此時掙扎片刻便迅速脫力,沒入池中。
我無力掙扎,漸漸下沉。
失去意識前,我聽到有人撲通入水,一隻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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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醒來時已經到了第二日。
我竟活了下來,還回到了原來住的屋子。
可還來不及慶幸,同屋的宮女便告訴我皇後召見。
我撐著疲憊的身體起床去正殿。
「她不過剛懷上就敢對我皇兒下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她肚子裡的是男是女、能不能生下來還不知道呢。」
我在門外轉角處聽到裡面傳來皇後憤怒的聲音,頓了頓,才走進去叩首:「奴婢拜見皇後娘娘。」
皇後轉頭看我,淡淡道:「岑雲,本宮要謝謝你,昨日救了二皇子。」
我埋頭道:「奴婢言重,都是奴婢分內之事,不敢居功。」
皇後抬手理了理頭上碧玉金絲纏枝牡丹釵,道:「你知道便好,你雖救了二皇子,但也別以為本宮會放了你去那個賤人身邊。你是個聰明的,若你以後安分守己,本宮念在昨日之事的分上自不會為難你,若你還是執迷不悟,也休怪本宮無情。」
「奴婢明白,謝娘娘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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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我溺水的消息,蘇晴有些擔心,暗中傳信邀我相見。
我尋了個由頭出去赴約。
蘇晴一見我便迎了上來:「阿雲,你怎麼樣?可有受傷?皇後那毒婦有沒有對你如何?」
我搖搖頭:「沒有。」
她松了口氣:「那就好。」
我正色道:「二皇子落水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蘇晴臉色一凝,別開了頭:「是我。」
我忍不住失望:「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嗎?且二皇子他,還是個小孩,你竟也下得去手?」
蘇晴沉默半晌,道:「你可知我慕容家與她柳家早已敵對,就算我想停,慕容家也已無法停下來了。」
我愕然:「晴兒,從前學的歷史課你都忘了嗎?黨爭乃歷代皇帝大忌,再這樣下去,恐怕整個慕容家都不會有好結果。」
「我沒忘!」蘇晴神色凝重,「可如今兩黨已成,牽涉其中的文武官員不知幾何,早已不是我一人能左右的了。我隻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讓慕容家落敗,否則,我們全都要死。」
我抓住她的胳膊:「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
我搖搖頭:「你還是放不下後位,放不下那所謂母儀天下的位置是嗎?你忘了我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你忘了我們來自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了嗎?」
「慕容家若是此時退後,死的人就是我,難道你要看著我去死嗎?」
「你繼續走下去才是死路一條。」
「不!我們走下去至少還有機會……」
「好,蘇晴,」我慢慢松開她的手,「既如此,我不會再管你,你要爭便去爭吧。」
「阿雲……」
她伸手來抓我的手,我卻後退一步堪堪避開。
我一步步後退,而後決然轉身離開。
蘇晴,我救不了你,也不想看著你死。
所以,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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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許久我都未再和蘇晴見面。
隻是暗中聽到些風聲,慕容家和柳丞相兩黨已經勢同水火。
時間如隙中駒、石中火,轉瞬即逝。
翻過年來便入了春。
蘇晴懷孕已滿了八個月,身子十分笨重。
皇後邀請眾嫔妃賞春,蘇晴也撐著身子去了。
可賞春宴後,當天夜裡,蘇晴忽然腹痛不止,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去了洛芙宮。
然而三更時分卻還是傳來消息,貴妃流產了。
夜裡,皇後連夜去了洛芙宮。
蘇晴的嗓子已經哭啞,一見到皇後卻仍舊嘶啞著哀號:「皇上,是皇後下毒害了我們的皇兒,是她!她好歹毒的心腸,皇上,你要殺了她替我們的皇兒報仇啊……」
皇後沉了臉色:「賢貴妃,本宮知你喪子心痛,可也不該如此信口雌黃。」
「我殺了你!毒婦!」
「好了。」皇上滿臉疲憊地摟著蘇晴,柔聲安慰道,「待此事查清,朕定給你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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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查了多日,卻沒有查出任何問題。
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是皇後所為。
太醫們也隻稱流產是思慮過度所致,並非人為。
皇帝懲治了幾個辦事不力的下人,此事便沒了結果。
蘇晴悲痛欲絕,整日鬧著要皇帝處置皇後。
時日一長,皇帝也被她鬧得煩了,去洛芙宮的次數都少了。
皇後倒是去看了一次。
她看著躺在床上,滿面病容,已無昔日明豔風採的蘇晴,遠遠笑著道:「慕容晴,你的孩子不是我殺的,不過也許是你太過跋扈,連老天都看不下去罷了。」
「我要殺了你,替我的皇兒報仇!」蘇晴掙扎著從床上摔了下來。
宮人們嚇得趕緊圍攏上去,七手八腳地扶她。
皇後卻笑著離開了。
那日之後,蘇晴一病不起。
後宮紛爭因此停息。
可不料一個月後,二皇子從假山上摔了下來,昏迷不醒。
遍請宮內外名醫,用盡靈丹妙藥亦無力回天。
皇後去往護國寺,在佛堂跪了七日七夜,為二皇子祈福。
終於,他醒了過來。
可合宮上下還來不及高興,卻發現二皇子成了痴傻兒。
皇後當場暈了過去。
當初她產下二皇子時傷了身子,太醫說以後再也無法生育,她隻有二皇子這一個孩子,如何能不痛?
醒來之後,皇後提了劍要去洛芙宮殺蘇晴。
走到洛芙宮門口時才被趕來的皇帝攔下。
可她幾近癲狂,連皇帝也攔不下她。
爭吵之中,皇帝將她一耳光扇倒在地,並將她禁足椒房殿。
帝後由此已然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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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得知這一消息的蘇晴撫掌大笑,直呼「報應」。
然而皇宮的可怕遠不止於此。
蘇晴自流產後身體一直未曾好轉,不久之後竟是吐了血,太醫診治後卻發現她原是中了毒。
皇帝下令徹查,查出皇後買通了洛芙宮的人,長期給蘇晴下慢性毒藥,當初流產也正是因為如此。
而當初蘇晴流產,所有人都以為問題出在賞春宴上,是以並沒有把目光投向洛芙宮內。
加之皇後所用之毒隱蔽性極強,沒到爆發那日難以察覺,是以一直未曾發現。
等到發作時,已毒入骨髓,命不久矣。
皇後被廢入冷宮。
連帶著柳家也受到牽連。
柳丞相被降職,柳氏不少子弟都被解了官身,柳黨元氣大傷。
聽聞皇後在冷宮裡發了瘋,每日裡披頭散發,瘋瘋癲癲。
不是哭著喚二皇子的名字,便是嚷著要「殺了賤人」,極少的時候也會冒出幾句「不是本宮做的」,誰也不知是何意,令人好不唏噓。
25
皇後被廢後,我終於得了自由。
我去洛芙宮見了蘇晴。
我已許久未見過她了。
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如紙,形容憔悴,哪裡還有半點曾經豔絕六宮的貴妃風華。
看見我時,她露出一個慘淡的笑,朝我伸出手。
我跌跌撞撞地跑過去,緊緊抓住她纖瘦不堪的手。
冷得駭人。
「阿雲,對不起……」
「別說了……」我搖頭。
她仍固執道:「我知道你一直是對的,可惜我明白得太晚,等我悔悟時,早已身不由己。慕容家這條大船,無論是飛升還是沉沒,我都……下不了船了。」
「晴兒,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若我再努力一點,若我再堅持一點,說不定當初便能勸下她。
我為何不再堅持?
我為何放棄得如此輕易?
我悲從中來, 淚如雨下。
蘇晴搖搖頭:「你很好,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若不是有你,當日選秀時我就已經死了。」
「咳咳咳咳……」她痛苦地咳嗽了一陣,嘔出一口血來。
而我卻隻能看著, 什麼也做不了。
一如我當日看著她一步步邁向深淵一樣。
「阿雲,我已時日無多,你一個人……要好好活著,替我去看看那些我未曾見過的大好河山……好好活著……」
26
三日後, 洛芙宮賢貴妃薨。
皇帝悲痛落淚, 追封賢貴妃為賢昭敬慧皇後, 以皇後之儀下葬。
上親自缟素,舉國哀悼。
我看著那場盛大的喪禮,漫天飛舞的白紙幾乎覆蓋了整個京城。
仿佛一場大雪,就此埋葬了一個少女的一生。
生前未能得到的, 死後擁有又有什麼意義呢?
那日,洛芙宮的嬤嬤找到了我。
她說, 賢昭敬慧皇後最後的心願就是送我出宮。
我跟著她向宮門走去。
路過御池,遠遠瞧見皇帝坐在池中涼亭裡, 他身邊一名宮女正在同他說著什麼。
我匆匆而過, 隻瞧見那宮女的背影, 沒能來得及多想,隻覺甚是眼熟。
沒用多久, 我們便來到了西南角門。
即使隻是皇宮最小的角門,也依舊如此宏大, 我站在它面前,猶如蝼蟻面對著巨象。
就是這一道道大門,鎖住了多少女人的一生。
臨行前,嬤嬤將蘇晴為我準備的銀票和新的身份交予我。
原來她一切都為我準備好了。
「岑雲姑娘, 娘娘還有一句話託老奴告訴你。」
「嬤嬤請講。」
「她說當日對二皇子出手並非不聽你的話,隻是擔心你在椒房殿過得不好,所以給你造了個立功的機會,希望你不要怪她。」
我愣在當場,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嬤嬤轉身離去,宮門在我面前緩緩合上。
27
電光石火間, 我卻想起剛才所見那宮女的背影。
是柳葉!
忽然間,我什麼都明白了。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他一早便把柳葉安插到蘇晴身邊, 借柳葉的手推動蘇晴和皇後爭鋒。
難怪蘇晴流產查不出兇手!
難怪二皇子墜下假山也查不出兇手!
難怪他放任皇後和蘇晴鬥得你死我活。
給蘇晴下毒的從來不是皇後, 害二皇子瘋癲的亦不是蘇晴。
一切的一切,都出自一人之手。
他見柳黨勢大, 外戚強勢,是以扶植了慕容黨,隻為牽制柳氏。
如今柳黨已經落敗,覆沒不過他翻手之間。
而下一個, 就是慕容黨。
帝王心術, 何其可怖。
1
「(我」我撲過去,卻隻撞上冰冷堅實的宮門。
一如這冰冷的深宮。
我早已知曉, 皇宮是個吃人的地方。
權力的漩渦更是絞肉的機器。
封建王朝的殘酷遠不是我們兩個現代人所能承受的。
她不是甄嬛,我亦不是安陵容。
我們,隻是殘酷現實中掙扎求存的蝼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