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安寧

第1章

我被關進冷宮那天,大雪紛飛,屋檐上的冰凌足有一尺多長。


押送我過來的小黃門覺得又冷又晦氣,將我推進冷宮大門便匆匆跑了。


貴妃的合歡宮裡夜夜笙歌,而我不過是她隨手抓來的替罪羊罷了。


01


我叫江歲檸。


我的父親是蘇州府長洲縣的小小縣令。


長樂十二年,內務府拔擢宮女入宮,蘇州府以繡技著稱,我憑借一手雙面繡被選入了尚衣局。


蘇州府上織造世家的大小姐們,往往是無需苦練繡技的,自有無數繡娘侍女替她們操持穿戴。


而我不同,我隻是縣令小姐江歲檸的貼身侍女,縣令與夫人於幼時收留我一介孤女,他們舍不得大小姐去做那伺候人的活計,於是便讓我替代小姐入宮。


所以,我才是江歲檸,我隻能是江歲檸。


02


宮中的日子乏味枯燥,除了剛開始學規矩,我便一直在尚衣局為貴人們縫制新衣、手帕,偶爾描些刺繡紋樣,倒也樂得清闲。


宮裡四方的天,高高的宮牆,困住了所有人的自由,惟願能熬到二十五歲平安出宮。


直到我的繡樣,被貴妃虞氏看上。


那是個雪天,沿途宮人們小心的清掃著積雪,唯恐滑倒了經過的貴人,而我捧著尚衣局裁制的新衣,在總管太監的帶領下邁進了合歡宮的大門。


虞貴妃與皇帝青梅竹馬,當年皇帝尚在潛邸之時,先帝不願其耽於兒女情長,賜婚皇上與當今皇後,並明旨皇帝登基滿三年之後方可納虞氏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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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氏進宮之後便是貴妃尊位,寵冠後宮,而今她看上了我的繡工,提我做了她身邊的二等宮女。


如此平穩過了一年多,某日皇上與貴妃不知起了何龃龉,二人在殿中爭了幾句口舌。


聖上拂袖而出,在宮門口遇見了剛從尚衣局取回新衣的我,許是為了跟貴妃置氣,他點名要我今夜侍寢,說罷轉身上了御輦。


我當即跪在貴妃娘娘面前,不勝惶恐「娘娘贖罪,奴婢從未肖想聖上」


貴妃面上不動聲色「皇上既然看中了你,那過了今日你便是正經主子了,起來去準備吧」


然我內心卻無法如貴妃此刻表現的一般風平浪靜。


第二日,皇上違制封我為婕妤。


闔宮上下都說,我是沾了貴妃娘娘的光,從二等宮女一躍成為江婕妤,也成為了後宮眾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如此風光不過三個月,溫昭儀小產,而我房中被搜出麝香。


皇上大怒,將我打入冷宮。


這是我進宮的第二個冬天,我在冷宮無水無米無炭火,蜷縮在床榻的角落慢慢的陷入了黑暗。


03


醒來確是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沒等我細細分辨這是哪裡,馬車便隨著外面侍衛的喊聲停了下來,「諸位姑娘請收拾好自己隨身的包袱登船安頓」。


我猛地掀開車簾,這裡居然是入宮前離開蘇州府的渡口!


這是怎麼回事?我難道……死而復生了嗎?


可否是老天眷顧,竟讓我回到了入宮之前?


我渾渾噩噩的上了船,住進了前世的房間,根據記憶,船會沿途北上行駛三天,三日之後轉為陸路沿官道進京。


前世那樣悽慘的死在了冷宮,恨麼?


恨。


但今生重來一次我又能怎樣呢?


莫說我從始至終隻是個孤女,便是我真的是江歲檸,也不過還是個小小縣令的女兒罷了,如何能跟當朝右相千金,寵冠後宮的虞貴妃抗衡?


聖上寵幸我,不過是當日為了與貴妃娘娘置氣,他二人的濃情蜜意卻要用我的自由來換,我的婕妤之位更是虞貴妃親自向皇上求來的恩典,她說「合歡宮裡出來的人自然不能與旁人一樣」。


我知曉貴妃善妒,先皇的一道聖旨誤了她許多年,她入宮之時已經雙十年華,皇後的嫡子早已開蒙讀書,地位穩固。


如今十多年過去,她已經不再年輕,而後宮中花一樣的嫔妃無數,從來不缺新人,更不缺美人,貴妃至今無子,是以她不僅討厭爭寵的嫔妃,更容不下接連到來的皇嗣。


跟在貴妃身邊的一年多,我多多少少聽到看到過貴妃娘娘的手段,但我從來小心翼翼,唯恐避之不及,因為我不想成為後宮鬥爭裡的犧牲品。


可我到底還是成為了替罪羊,毫無反抗餘地。


如今重來一世,我隻想遠離紛爭,不願再進宮經歷這一切。


我想逃。


04


水路行進的第二日傍晚,船上的廚娘會停靠在碼頭採買食材,我決定在夜晚尋一處水位尚淺的地方跳河逃生。


幸而我在被縣令老爺收留之前跟一起玩的小乞丐練好了水性,隻盼今夜能避開耳目,神不知鬼不覺。


是夜,廚娘用新買的食材籌備了一場小宴,我借口身子不爽利留在房內休息。船上護衛今日難得放松,喝了些薄酒,趁子夜值守換崗之時,我避開眾人悄悄躲到了船尾。


夜裡的江水湿冷冷的像要往骨頭裡鑽,而我卻隻覺得暢快,我要逃得遠遠的,再不受宮中約束掣肘。大選的宮女有定數、名冊,我失蹤之事瞞不了多久,隻盼著船上眾人今夜盡興,能給我多爭取些時間。


我拼命地朝岸邊遊去,遠遠地瞧見鄰水之處有間大宅子,宅後竹林鬱鬱蔥蔥。


護送我們進京的守衛大抵不會是什麼草包,不知他們何時會追來,我並不敢明目張膽的行走於世,便上岸躲進了竹林,待天亮再另尋出路。


05


本想悄無聲息的來去,未料日出時分我醒來,旁邊湊著一老一少兩張面孔在我眼前。


「公子你看,這小姑娘醒了」


說話的是個老嬤嬤,身著藕荷色的對襟外衫,眼睛微微眯著,笑起來的皺紋裡都透著慈祥。


旁邊是位清冷的翩翩公子,我沒讀過什麼書,隻聽小姐念書時讀過幾句


「翩遷公子,溫潤如玉」


想必就是這副模樣吧。


「小姐緣何睡在我家的竹林裡?姑娘孤身一人在此可有何難處?」


那貴公子雖與我搭話,卻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正思索如何解釋我的來歷時,他又開口問道:


「今晨村裡來了不少官兵,可與姑娘有關?」


我的心跳動如擂鼓,面上卻隻能極力掩飾,難不成是船上發現我逃跑,派官府來抓我回去嗎?


觀他主僕二人模樣不像窮兇極惡之人,我便裝出一副西子捧心樣,擠出幾滴眼淚,「小女子與父母行走商隊不慎遭了歹人,落入水中,醒來便在岸邊,唯恐被歹人發現,隻得在這林中躲避」哭完虛弱的輕聲喘息。


那老嬤嬤果然動了惻隱之心,在一側勸說公子將我帶入府中暫時收留。


公子細細看了我一陣子,不置可否,率先轉身離去了。


嬤嬤高興地上前攙扶我起身,「我家公子對遭難之人最是心軟,姑娘快隨我入府歇歇吧」


06


嬤嬤似是有說不完的話,待進到周府時,我已知方才的公子名周淮書,如今是這府上的當家人。


我亦知嬤嬤為何跟我交談如此快活,因為周府如今的僕從唯她一人而已。


周淮書性子喜靜,平常自然不會跟嬤嬤闲話家常,是以嬤嬤這幾日見了我簡直要引為知己。


周府看得出從前也是富貴人家,隻是府上人丁凋零,想來也是經歷過什麼變故。


住進來的第二日傍晚,我們三人在院中用晚膳,嬤嬤神神秘秘的講起今日村中盛傳的大事。


「原來昨日的官兵竟是來尋山賊的!」


周淮書聞言一愣,放下了碗筷。


「竟不知何時來的一伙人,盤踞在前頭的山嶺間,還蓋了幾間房做寨子,這幫可恨的烏龜王八羔子,官府定要拿了他們叫他們好看!」


周淮書自聽到「山賊」二字起就變了臉色,在一旁攥緊拳頭很是氣憤的模樣,他催促嬤嬤快快講山賊所犯何事。


「說來這伙賊人怎恁的大膽,前日夜裡在運河之上截了官家選宮女進京的官船!聽聞他們搶了船上的金銀物資還不夠,竟還殺了人吶,村裡的百姓說撈上來的屍體有男有女,據聞宮裡來的內侍總管都被賊人砍殺啦......去幫工的鄉親們都說那場面恁得嚇人呢......"


嬤嬤講的口渴,斟了一大碗茶飲下,見我在愣神,拿起帕子在我眼前揮了揮,「說起來姑娘也是遭了歹人落水的,莫不是這同一伙吧?」


我方才如夢初醒般,急切地拉著嬤嬤問道「嬤嬤可知那船上餘下的宮女如何了?」


「據聞內侍總管沒了之後,通報了附近州府的知府大人,說這些女子也是可憐,但宮女入宮之前遇到這種事總歸是不吉利,且名冊已不可考證,已經奏明聖上放剩下的女子歸家去了......」


嬤嬤頓了頓,朝我身邊湊了湊,「說起來都過了兩日了,還沒問過姑娘芳名呢?」


我抬頭看了看燦爛的晚霞,看到眼眶泛紅,笑中帶淚。


「江歲檸,我叫江歲檸。」


再也控制不住情緒,眼淚帶著決堤之勢洶湧而來。


嬤嬤以為我是想起了遇難的過往,周淮書也手足無措的給我遞來帕子。


而我隻是哭,一直哭,哭我上輩子不爭不搶卻不能善終的下場,哭我前日跳河卻意外避開山賊的劫後餘生,哭我不用進宮重蹈覆轍的慶幸......


我不用再進宮了。


我不用再回到那種面對強權無力反抗的日子。


我自由了。


07


原來周淮書的家人也是死於山賊作亂。


那日,等我終於流幹了眼淚,周淮書許是為了安慰我,講起了他小時候的故事。


周家祖上曾是員外郎,後輩雖沒有什麼大才幹,但做些小本生意也算富裕,與村裡莊戶們和和睦睦。


變故發生在周淮書十歲那年,春日裡先生布置課業以山川作詩一首,他與村裡同窗登高採風,傍晚回家之時見村裡鄉親圍在周府門前,有官兵進進出出清點屍體,他嚇的立在原地不敢動彈。


還是書塾的教書先生最先對他說了句「節哀」,又向他講述了聽來的情形。


周家上下十幾口人,周淮安的父母,周府的奴僕盡數被山賊奪去了性命。家中的金銀珠寶錢財被洗劫一空,屋舍也被毀得不成樣子,是村裡放牛的牛郎經過門前才發覺了此間慘狀。


經此一遭變故,周家族中周淮書這一支,便隻剩了他一人。


陪他守著偌大周府的,隻剩了當日去城裡採買布料而逃過一劫的嬤嬤。


周淮書說我們是同病相憐,想來他說出這些傷痛是為了安慰我。


卻讓我更加羞愧,我隻是一個騙子,一個逃跑的待選宮女,是我騙了他們。


自此我就在周府住了下來。


每到夜深人機我就會想,住在周家是最好的選擇了。


縣令老爺等不到我回家,自然會以為我死於山賊之亂,小姐也可以改個名字好好嫁人。


這是再好不過的一件事。


08


周家人口簡單,隻有周淮書、嬤嬤和我三人。


不過數日以來,我發覺一日三餐雖味道鮮美,可見嬤嬤手藝不錯,但食材卻十分匱乏。


並不像大戶人家所為。


記得貴妃娘娘每日用膳的規制,是御賜三十六道佳餚,山珍海味一道接一道端上食桌,甚至不得娘娘每樣都嘗上一口,更不必提時鮮瓜果隨叫隨有。


我找嬤嬤詢問緣由,嬤嬤也是嘆氣


「咱們家原先也是有產業的,隻是公子隻會讀書不善經營,許多都敗落的。咱們如今的吃食,都是莊子上產的,雖然咱們家進益不多,但總歸是能吃飽飯的。」


「如今年裡收成不好,村裡許多孩子餓的面黃肌瘦的,從前老爺夫人總會搭粥棚施粥,如今自顧不暇,已許多年不曾有了。」


天子妃嫔奢靡無度,而腳下百姓苦不堪言,非正道也。


其實聖上也稱得上是勵精圖治,修運河,通漕運造福了一方百姓,但他對貴妃的縱容已經超出了君臣夫妻的本分,實非明君所為。


09


自那日與嬤嬤詢問之後,我便與她支了些碎銀,到鎮上買絲帛與繡線。


離周府最近的鎮子,名曰通安鎮。


我在鎮上轉了一圈,這裡地處北方,許多繡樣還是蘇州府上去年時興的樣子。


如此我心裡有了些計算,若拿蘇州府的繡法在鎮上售賣,約莫能賣個好價錢。


初次做這買賣不宜投入太多成本,也難知客人喜好,於是便花了一百文挑了簡單花朵顏色的繡線並絹帛。


回到家中一連幾日閉門不出,到引來了周淮書的好奇。


翌日晨間,周淮書在院中讀書,見我困倦的揉著眼睛走出房門,眼看就要從臺階上一腳踏空,忙疾步上前握住了我的胳膊,


「江姑娘近日在忙什麼,可是一日比一日起的晚,卻還是如此困倦」


我被踩空這一腳嚇到一個激靈,已然清醒過來,「多謝周公子了,不然我這一跤摔的可是不輕」


「公子今日讀書可忙?」看著眼前的周淮書,我靈機一動,他可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若能給繡品提些意見,說不定能更加出彩。


「今日休沐,不過背些文章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