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夕

第3章

我看不見路,隻能憑感覺摸索。


忽然腦後被人狠狠打了一棍。


面上灼燒感絲毫不減,眼裡的膿血順著面頰流下,最終我倒在不知何處。


過了許久,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背起我。


那人含含糊糊的說了什麼,我沒聽清。


後來,我隻依稀記得有人擦去我眼上的血,給我敷了藥。


不知過去多久,我的意識終於回籠。


那人似乎在跟大夫交談。


「草伯,多謝,藥錢我會盡快給你送過去的。」


「許夫子不用客氣,你教我們家二娃識字,應當是我謝你才對。」草伯看了看屋內,提醒道,「許夫子心善,平時撿個小貓小狗也就算了,但這姑娘傷得太重,短時間醒不過來,就算治好了,眼睛和臉也毀了,我看吶,您還是早作打算,莫要為了個不相幹的人把自己半生積蓄搭進去。」


男人怔了下,道:「我讀聖賢書,本要報效家國,卻因一城刺史阻攔,連個雲陽城都出不去。我救貓狗,是不忍生命在我眼前消逝,何況這位姑娘是個人,若因囊中羞澀,視若無睹,和攔我出城的刺史有何區別?既然遇見了,許某便不能當作沒看見,草伯,多謝你的好意。」


草伯嘆了口氣,搖頭離開。


我意識雖然已經清醒,卻依然動不了,看不清。


那個男人一直在照顧我,知禮守節。


他很受鄰裡歡迎,大家都稱他「許夫子」。


從他朋友口中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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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伯懷。


因為男女有別,他不方便給我換衣,便託鄰家的妹妹來給我擦洗。


每次我都能聽見鄰家妹妹調侃他:「許夫子,你臉紅什麼?」


每到這種時候,許伯懷就開始結結巴巴,在妹妹的調笑聲中,紅成煮熟的蝦子。


我不知自己躺了多久,隻感覺外面的天氣漸漸涼了。


中途黑貓來看過我幾次,說觀隱一直在找我。


李弘仁死後,他的祖母悲痛過度,一病不起。


刺史遠遊歸來,在全城下了我的通緝令。


許伯懷家在雲陽城的最偏處,這兒住的都是最底層平民,因為刺史酷吏,常常連飽飯都吃不上。


他們每日為了生計絞盡腦汁,每人關心城中貴人們發生了什麼,是以都不知道我就是那個重犯。


之後,黑貓每隔五日會來幫我舔舐傷口,漸漸地,我能模糊視物了。


7


這天,許伯懷外出歸來,開門的間隙帶進一卷風雪。


我才驚覺,已經入冬了。


他拍了拍身上的雪,如往常般同我說今日的事。


「今日我聽外來商隊在說京城的事,當今聖上推行新政,大舉進攻南夷。」


許伯懷的語氣有些憂思。


「大邺剛經歷易主,朝綱不穩,國庫空虛,不宜向外擴充,陛下此舉實屬不妥,但滿朝文武竟無一人諫言。」


聽著許伯懷的抱怨,我毫不意外。


宇文墨本就無天子之姿,若不是吸幹了二姐的氣運,他恐怕早死在冷宮的雜草堆裡了。


不過那個位子,他也坐不了多久了。


許伯懷的擔憂是正確的,不過半個月過去,大邺慘敗的消息便傳回了京中。


宇文墨這個懦夫,怕南夷乘勝追擊,危及他的皇位,答應了南夷的條件,一連讓出十三座城池,上貢數十萬兩黃金,幾千匹錦緞,車馬無數。


聽聞有個猛將夜襲南夷營帳,取了對方將領首級,本來一鼓作氣有反敗為勝的機會,但宇文墨卻怕極了,卸了那名猛將的盔甲,打了一百軍棍向南夷賠罪,並勒令他即刻返京,斷了他上戰場的後路。


許伯懷氣得吃不下飯,我一想到宇文墨那個畏畏縮縮的樣子就想笑。


這一想,竟笑出了聲。


許伯懷愣愣地朝我看來。


我也頓住了,嘗試著動了動眼皮,緩緩睜眼。


入目的是一張清雋的臉,面上還有一點燒火的灰。


我看了他許久,揚了揚唇:「許夫子。」


因為太久沒說話,我的聲音很啞。


許伯懷退了一步,像是想起什麼,局促的擦了擦臉。


「姑、姑娘,我我我……我去找草伯過來!」


他落荒而逃了。


草伯替我把完脈,再次驚嘆我能醒來簡直是奇跡。


他當了一輩子赤腳醫師,看的也都是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第一次遇見我這樣的,激動得立馬折返回家記錄。


人走後,小小的屋子裡又隻剩下我和許伯懷。


他端了熱水過來:「本想著燒好水再叫青青妹子過來,姑娘既然醒了便來洗洗手吧。」


他鼻頭上還殘留著燒水的灰,眼神閃躲著不敢看我,偶爾與我對視上,耳朵便紅了。


「我不冷,你先洗洗吧。」


我指了指他的臉。


我醒來的消息很快傳遍了鄰裡,大家都來看我。


我的眼睛雖然能看清了,面上的疤痕卻還在。


但大家並沒有害怕。


許伯懷擔心我剛醒體力不支,委婉的送客。


幾個嬸子笑話他:「許夫子知道疼人了,什麼時候能喝上你的喜酒啊?」


許伯懷慌亂的解釋,但大家一副過來人的樣子,笑著離去。


許伯懷懊惱的看著我:「抱歉姑娘,我會和大家說清楚的,女子名節最重要,先前讓你與我同住一個屋檐下實屬迫不得已,但你放心!我一直睡在那邊的地上,從未逾越過半分!」


看著他緊張的樣子,我笑了:「我知道,還有,我叫琴瑟。」


許伯懷愣愣地點頭,喊我:「琴瑟姑娘。」


9


自那天後,許伯懷有意無意的躲著我。


有次我還撞見他和隔壁張嬸借房子,想搬出去住。


黑貓跟我說刺史在城中找不到人,已經開始逐步向外圍布防了。


很快抓捕我的告示會貼滿整個城,連消息閉塞的貧民窟也不例外。


我故意跟許伯懷說了「琴瑟」的名字,他若有心恐怕已經知道我是個通緝犯了。


那麼高的懸賞金,他能不能抵住誘惑呢?


若是他敢動手,正好可以吸了變成我恢復容貌的養分。


果然,兩日後,我看見許伯懷鬼鬼祟祟出了門,沒多久就帶著幾個官兵回來了。


隻是快到的時候,他突然轉進小巷裡。


我有些疑惑,悄悄跟了進去。


小巷互通,錯落復雜,我繞了好久,才聽見有拳打腳踢的聲音。


聞聲趕去,發現那幾個官兵在打許伯懷。


「蹲了這麼多天可算逮著你這個小賊了,叫你撕告示!讓你耽擱小爺功夫,打死你!」


隨著他們踢踹,許伯懷胸口塞著的告示都散了出來。


摞起來有一掌厚。


原來他這些天早出晚歸,是去偷偷撕告示了。


「喵——」


空蕩的小巷一聲貓叫止住了幾人的動作,他們回頭尋著,隻見牆頭坐著一隻綠瞳黑貓。


黑貓慢悠悠的踱步,朝著小巷盡頭走去。


他們隨之看去,我緩緩回頭,漆黑的瞳孔也變成了暗綠色,張嘴一笑。


幾人甚至來不及反應,便像被奪了魂一般,渾身顫抖。


「琴瑟!琴瑟不要!」


許伯懷衝過來抓住我的手腕,嘴角帶血,朝我搖了搖頭。


我眼睛一眨,又恢復了原本的顏色。


那幾人脫力倒在雪堆中。


而我面上的疤快速平整,恢復了從前的樣子。


許伯懷沒有任何異樣,隻是松了口氣,對我笑道:「我們回家吧。」


他拉著我往前,我卻沒動,問:「我是妖女,你不怕嗎?」


他默了默,道:「我隻知道你是琴瑟。」


我沒說話,半會兒才道:「許伯懷,我腳凍僵了,你背我。」


他笑著說:「好。」


後來,張嬸說家裡騰出一間屋子了,可以借給許伯懷住。


他又拒絕了張嬸。


面對大家揶揄的眼神他也不解釋了,撓撓頭,紅著臉笑。


這種日子像偷來的,總歸要還回去。


觀隱找到我時,我正在給許伯懷做飯。


「三姑娘,你不能繼續留在這兒了,你的存在會給這些村民帶來災禍。」


我手一頓,釋懷:「小和尚,你還是發現了。」


觀隱低頭嘆氣:「阿彌陀佛。」


掛在奉家祠堂裡的兩則預言下半聯說——


一代三靈,大兇,人死債消。


如今奉家隻餘我一人,隻要我不死,詛咒就會一直在,跟我有關的人都將變得不幸。


國師府如此,春歡樓如此,許伯懷和張嬸他們亦如此。


觀隱安慰我:「三姑娘,小僧會想到辦法的。」


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本就是我奉家欠下的冤孽債,難不成他還能幫我去求白遮大人原諒嗎?


我笑了笑,


彼時黑貓又出現在了牆頭,對著我喵喵叫。


它說,我等的人,來了。


「走吧小和尚。」


觀隱問我:「不道個別嗎?」


我看向屋內忙著給我縫護膝的許伯懷,搖搖頭:「不了,會再見的。」


10


臘月天,寒風呼嘯,像要把人卷走。


我站在城門口,看著一輛馬車自濃霧中來。


「三姑娘留在雲陽城就是為了等他們?」


「嗯。」


「你是如何得知他們會來?」


觀隱問完,似乎是自己想通了,了然一笑,「是小僧愚鈍了。三姑娘是靈主,有見過去曉未來的本事。」


我消失這段日子,觀隱一直在研究他師父留下的關於靈女的書籍。


他說我大姐二姐死後,作為最後一個靈女,我的靈女之力會發生變化,這也是我為什麼能控制別人的原因。


集三個靈女之力於一身,便是靈主,而靈主注定是要死的。


馬車上的人下來了。


一大一小,戴著厚厚的鬥笠。


寒風一吹,那個小人兒鬥笠上的黑紗被吹起,露出一雙靈動又堅毅的眼,透過那雙眼睛,我看到了她的過去——


深宮大院,父母疼愛,長兄夭折,代兄而活。


而她的未來,很模糊,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會成為那個帶領大邺走向輝煌的明君。


這是先太子之女,宇文鄢。


站在皇女身邊的男子戒備的擋在她面前。


「叔父,不打緊。」


皇女主動摘下鬥笠,站在風中:「二位為何而來?」


觀隱向前,雙手合十:「尊家師遺命,在雲陽城等一有緣人。」


「尊師是?」


「望塵山,浮真大師。」


聞言,皇女和身側的男人對視一眼,眼中戒備淡了些。


「當初也是浮真大師指點,我才帶著公子朝北走的。」


皇女問:「不知大師有何指教?」


觀隱沒說話,看向我。


我淡淡開口:「殺了刺史,取而代之,靜待時機,重回京城。」


幾人一愣。


觀隱暗戳戳的提醒:「三姑娘,謹言慎行。」


皇女最快想到其中難處:「雲陽刺史為官不仁,殺了也就殺了,隻是要以何理由名正言順取而代之?畢竟京城那位多疑,根本不可能將雲陽城交給叔父。」


在眾人疑惑的眼神下,我指了指自己。


「告訴宇文墨,你們抓到了世上僅剩的一個靈女,抓捕過程中雲陽刺史不幸被殺,用一個靈女換一座城,宇文墨會願意的。」


兩人對視,都覺得此事可行。


皇女不解:「你費這麼大力氣,想得到什麼?」


我看向京城的方向:「我說過的,總有一天我會回去。付出真心的人死了,辜負真心的人怎麼能好好活著呢?」


大姐二姐的事不是秘密,幾人聞言,倒也沒再說什麼。


我請求道:「殿下掌控雲陽後,可否答應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