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餘曦

第1章

八年前,媽媽寧願淨身出戶也要帶我走。


八年後,她用這世上最惡毒的話來攻擊我。


說我是拖油瓶,是她的累贅和負擔。


她後悔了。


而我,願意給她這個後悔的機會。


把她想要的一切,統統還給她。


01


200 元,本該是我一個月的生活費。


但因為近期發燒斷斷續續拖了半個月不見好,我不得已花 35 元買了幾盒感冒藥。


導致還沒到媽媽發工資的日子,我的錢就用完了。


好在今天是母親節。


我正好可以趁給媽媽過節的機會,把下個月的生活費預支了。


但媽媽發了好大一通火。


「明明花兩塊錢買幾粒散裝退燒藥就能辦的事,你七七八八買了一大堆,白花了三十多,是不是傻!」


她探了下我還有些低熱的額頭,更氣了。


「得,花了錢也沒退燒,幹脆蠢死你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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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撕了我做的母親節賀卡,扯了我折的紙質桃心,拆了她食指上還透著血的紗布,將她上班時被鋼針扎穿的血窟窿露給我看。


「看看你花的每一分錢都是怎麼來的。你拿著這些錢鋪張浪費的時候,有沒有覺得良心不安?」


她說,什麼樣的身份,就過什麼樣的生活。


我的身份就是單親家庭的孩子,沒有房子,沒有爸爸,也沒有和任何人攀比的資格。


別人可以花幾十上百買藥,我不行。


我能配得上的,就是兩塊錢的退燒藥。


我能配得上的生活,就是一個月 200 元的生活費。


她帶著滿身怨氣,將 200 元連同幾枚鋼镚盡數砸在我身上。


「拿去瀟灑吧。」


「拿著我用血汗換來的錢去享受吧。」


「也不用管我死活,反正我活著也是被你吸血的賤命!」


我騎車離開的時候,媽媽特地追出來叮囑我:


「還有你那個朋友葉圓,離她遠一點。她沒有爸爸嗎,沒有媽媽嗎?她的家人朋友都死絕了嗎?被欺負了用得著你來操心?」


「我再次告訴你,搞好自己學習,別多管闲事,別為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分心。」


「也別給我惹事。」


殊不知。


在她轉身的那一刻,一股難以忍受的眩暈感重重朝我襲來。


我慌慌張張從自行車上下來。


然而還沒來得及站穩,眼前就是一番天旋地轉。


整個人失去了意識。


02


再次醒來,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手上連著輸液瓶,頭腦也清醒了許多。


護士阿姨說,是路過的好心人幫我撥打了 120。


阿姨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憐憫。


問:「有手機嗎?給你父母打個電話。」


我忐忑地看向阿姨:「我爸媽在老家,沒有電話,您跟我說就行。」


他們已經幫我做了血常規,結果不太好。


根據我目前身體的症狀,初步懷疑是得了急性淋巴細胞性白血病,不過還要進行骨髓穿刺和免疫學檢查才能確診。


我心慌不已。


白血病。


一個於我來說陌生又遙遠的詞。隻從別人的口中聽到過。


最近的一次接觸,還是前年全校組織給白血病患兒捐款的時候。


那時我們班的富二代同學張聞博一個人就捐了兩千,還被升旗的時候,當著全校師生的面表揚過。


而我隻捐了 10 元。


媽媽聽說後還是狠狠地批評了我,她指責我不該拿她的血汗錢去充大款。說她的錢是給我生活的,不是給我揮霍的。


她沒有打我,隻是懲罰了她自己。


她連續五天沒有吃早飯,將我捐出去的錢省了回來。


她捂著發疼的胃部,面容猙獰地告訴我:「你記住,你每浪費兩塊錢,你的媽媽就會吃不上一頓飯。」


我牢記於心。


所以這些年的發燒感冒,我從來沒吃過藥,沒花過一分錢,都是生生熬過來的。


要不是這次持續的發燒嚴重影響了我的學習,我是萬不可能花錢的。


隻是這一次,我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成功。


我依稀記得當年捐款,光我們高中就籌集了 4 萬多,據說還是不夠。


我不敢想象那個數字。


03


護士阿姨告訴我,白血病的化療藥物倒不是特別昂貴,但其治療周期很長,治療後病人會出現感染、出血等一系列並發症,需要輸血、抗感染對症治療,林林總總算下來,預計花費在 30 萬元左右。


30 萬……


我全身的忐忑不安在聽到這個數字後,徹底沉寂了下來。


我甚至笑了。


因為感到荒唐。


我想他們怕是不會知道,早在多年前,就有人給我定了價。


11 歲那年,過年寫寒假作業時,舅公家的表哥將他的手機遞給我,讓我自己查百度。


媽媽一把拍掉我伸出的手,惡狠狠地瞪我:「你還真敢拿,弄壞了你賠得起?」


表哥開玩笑地說:「弄壞了正好讓姑媽給我買個新的,又不貴,也才一千多點。」


Ŧũ̂ₜ媽媽哂笑:「她一條命都不值一千!」


04


我至今都記得,那時親戚們看過來的眼神帶著恍然和輕蔑。


而我,仿佛是被看穿了真實價值的低劣仿品。


混在高檔的瓷器中,粗糙得顯眼。


後來,我理所應當地回到了我該處的位置。


舅公家表姐的玻璃球掉進臭水溝,會立馬招呼我:「寧安,你去撿。我的衣服和鞋都是新買的,媽媽花了好幾百呢!」


年幼的表妹歡歡拉了褲兜,舅媽將換下來的髒衣服丟給我:「寧安,你把衣服洗了,我去給你妹妹擦一下。」


大雪天,小姨父的車被擠得關不上車門,小姨媽瞥我:「寧安你下去走吧,把帽子帶上,我們在外婆家等你,你路上小心點,趕天黑前過去哈。」


被指責剩飯浪費,表弟愷愷嘴巴一噘,把碗推到我面前:「寧安姐姐吃了就不浪費了!」


他發脾氣,拿碗砸破了我的額頭,還把自己嚇哭。


媽媽立刻站出來哄他,說沒關系,你姐姐也不是什麼金貴的人,過幾天就好了。


可是至今,這道疤都留在我的額角。


我時常聽見媽媽和別人聊天時,語氣得意:


「我家寧安可沒有那麼嬌氣!」


「確實,她從小就懂事,基本沒讓我操過什麼心。」


05


我在醫院的樓梯間目睹了一次爭吵。


起因是隔壁患白血病的小女孩骨髓配型成功。


本該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她家人卻吵得不可開交。


小女孩的爺爺說:「女孩子遲早要嫁人,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半個外人,賣房救不值。」


女孩的爸爸掐滅手裡的煙,喊媽媽的名字:「明蘭,聽爸媽的。咱們好吃好喝給孩子伺候走,也不算虧待了她……」


他們給女孩的媽媽算賬,說即使賣了房,手術成功率也隻有 70%。所以有 30%的概率,會人財兩空。


他們說算了吧,沒必要為了一個女娃搭上所有人的心血。


我看見女孩的媽媽據理力爭,妄圖用那微小的成功幾率,奪得女兒的一線生機。


她質問他們:「你們就沒準備救她,為什麼還要裝模做樣地做配型?你們真是一群偽君子!」


我看見年輕的男人最終忍無可忍,一巴掌打在了女人的臉上。


他放下狠話:你非要賣房,咱們就離婚!你以後人財兩空,流落街頭了也別來找我!


……


我找到護士阿姨。


說我不做骨髓穿刺和免疫檢查了。


我得出院,明天還得上課呢,馬上就期末考試了。


阿姨皺起眉頭:「開什麼玩笑!」


「你這症狀百分之 90 就是白血病,你現在不治知道會有什麼後果麼?半年都活不到!」


「知道啊阿姨。」


我笑得難堪,解釋:「可我不值那麼多錢的。」


我既不想讓媽媽人財兩空。


也不想撕破她的面具,讓她被人詬病。


06


返校的第三天。


我最好的朋友葉圓又被張聞博欺負了。


被灌了一整瓶熱乎的尿,頭發也被打火機燒成了殘缺。


她洗澡的時候,我透過朦朧鏡面,悄悄看了她一眼。


疤痕遍布的身體,呆滯的目光,神情灰暗如垂暮的老人,沒有半點朝氣。


17 歲的她,正接受著一場由張聞博組織發起的、整個班級進行參與的排擠。


他們穿著同款的班服,在以班級為單Ṱù₌位的集體裡,赤裸裸地宣告著她的「不合群」。


升旗儀式時,他們總是嘻嘻哈哈簇擁在一起,將葉圓分割在一個獨立的空間,任由她成為所有班級議論的中心。


張聞博大方又講義氣,不僅會替被欺負的同學出頭,帶頭給老師捧場,還會自費給全班買班服、謀福利,體育課買水,六一節買糖,女生節給所有女同學送禮品……


在張聞博的組織下,他們團結得出奇,高調宣稱高二(三)班 56 人,缺一不可。


而葉圓,就是記錄在冊,卻被所有人排除在外的第 57 人。


今天夜裡,葉圓躺進我的被窩。


她的呼吸很淺,身體寒涼。


炎陽炙人的五月,我們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卻暖不了一個被窩。


萬籟俱寂的時候,她的淚水打湿了我的枕頭。


她抱著我瑟瑟發抖。


說寧安,我好怕你一個人。


「你一個人,是可以的吧?」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讓破碎的嗚咽暴露我的膽怯。


我不想讓她走,想讓她堅強。


我想告訴她,如果她走了,我也活不下去。


可摸著她殘敗的身體,觸及她搖搖欲墜的靈魂,我又不知該用什麼去吸引她堅持。


07


誰都不知道,葉圓對我有多重要。


她從不是無關緊要的人。


無數個放假後、仍在學校留宿的夜,斷了電的樓道,沒了生息的廁所,我一個人早早蜷縮在被子裡,聽著四面八方的細碎聲響,滲出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葉圓總在半夜三更從鐵柵門裡擠進來,鑽進我的被窩,陪我在漆黑的宿舍裡聊天。


她會聊她的爸爸,聊她的媽媽,聊她的夢想,和她小時候經歷過的趣事。


「我的夢想,就是希望我媽能快樂。」


她說她每一個生日,遇一次流星,得到過的、每一個能在卡片上書寫願望的時刻,她都希望她的媽媽快樂。


「所以寧安,別告訴我媽我經歷了什麼。」


「她真的夠累了。」


我想起媽媽之前對葉圓的評價。


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想對葉圓說聲抱歉。


對不起,媽媽不是故意那樣說你的。


她隻是對我失望,連帶著讓你受了委屈。


你別難過,別難過啊。


08


葉圓離開前的最後一個心願,是希望我能給自己一個機會。


她說,沒有媽媽是不愛自己孩子的,你得相信母愛,是這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能穿過時間和空間,治愈一切。


已經很長時間,我都沒有這麼迫切地想聽見媽媽的聲音了。


我捏緊手心的零錢,幾乎是雀躍地奔向了便利店,借用老板的手機給媽媽打去電話。


「媽媽,我是寧安……」


我想告訴媽媽,我好難受,能不能像小時候一樣抱抱我,哄哄我。


我很好哄的,一哄就不疼了。


可剛聽到是我的聲音,媽媽的溫柔就滲了冷意:「別告訴我你又是來要錢的。」


萬句撒嬌,千般期待,都在聽到這句話後冷卻了下來。


我張不了口。


要錢……


是啊,我好像就是來要錢的。


母愛再能治愈,也治不了我的白血病。最後的最後,還是需要媽媽來掏這筆錢。


我這個女兒的愛,似乎也並不純粹。


我為自己,感到羞愧。


我隻是幾秒沒開口,媽媽滔天的怒火就從手機那頭竄了過來。


她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往外蹦。


「嶽寧安,我前兩天才剛給過你錢!」


「沒有錢是大風刮來的!」


「我在這邊忍著疼痛給你賺錢,這麼熱的天氣,我連根 1 塊錢的雪糕都舍不得吃,你卻在那邊大手大腳,你有良心嗎你?」


我知道此時再提生病的事情不合時宜,但我懦弱多年,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氣,不想就這樣散了。


我告訴媽媽,我生病了,生了很嚴重的病。


媽媽似乎被氣笑,聲音裡帶著明晃晃的輕蔑:「你就直接告訴我,你想要多少錢吧!」


我深吸一口氣,按住緊張到近乎停滯的心跳,「醫生說,可能要三十萬……」


「多少?」


「三十萬……」


「瘋了吧你!你值那麼多錢嗎張口就要三十萬?」


媽媽的聲音很高,且聲聲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