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餘曦
第2章
她點名道姓:「嶽寧安,我告訴你,別在那裡無病呻吟,尋求關注!」
「因為你,我在這個臭氣燻天的工廠困了七八年,沒有自由,不敢生病,失去了大好的青春,我已經很累很累了,更沒什麼對不起你的。」
「想要三十萬?不如下輩子投個好胎吧!反正我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老百姓,可滿足不了你這麼奢侈、不切實際的願望!」
「媽媽,」我強忍著心口的沉悶感,打斷她的話,問:「如果要用這三十萬換我的命呢?」
電話那頭,媽媽笑ẗŭ₃得張揚。
「你是什麼不可代替的高級品種嗎,還要換你的命?」
「有這錢,我還不如再生一個!」
……
葉圓曾問我,你媽媽那麼罵你,你怎麼從來不回嘴。
我說,我知道被戳肺管子的滋味,我不想讓我的媽媽也經歷這種難過。
因為我愛她,心疼她。
09
葉圓死了。
死在一個驕陽似火的下午。
她佇立在街頭斑駁的梧桐樹蔭下,望著已經死亡的幹樹枝靜默許久。
她問我,她像不像這棵死樹啊,在別人都生機盎然的時候,灰敗得那麼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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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不是啊,你已經盡力了,你比很多人都要堅強。
車窗倒影中,我看見葉圓笑了。
下巴上那顆淺褐色的小痣都變得靈動了起來。
她說她媽媽最喜歡那顆痣了,說下巴長痣的人,會健康長壽,一輩子不愁吃穿。
10
葉圓離開得無聲無息。
一天過去了,沒有任何人在意。
我替葉圓不值,將張聞博罵了個狗血淋頭。
卻被他錄了音,告到了班主任那裡。
班主任為我專門開了一場班會。
用堅定又嚴肅的語言告誡大家:人可以窮,但不能沒有品德,沒有教養。
她的視線在我這裡停頓一秒。
見我沒什麼反應,臉上閃過嫌惡。
提高了聲音,篤定到:「一個不為班級付出,隻想著享受班級資源的人,是不配贏得別人尊重的。有的人被集體排擠,不應該怨天尤人,總在別人身上找過錯,應該多找找自己的原因。」
同學們的目光都若有似無地落在我身上。
我並沒有察覺。
因為我正低著頭,看著不知是誰塞進我課桌的一張紙。
「你能不能轉個班?」上面說。
「你真的影響到我們學習了。看見你就倒胃口。」
「另:友善地提醒一句,其實這個職業比較適合你。同學一場,送你狗盆一個,祝你早日上崗。」
紙張最下面,畫著一個跪地乞討的乞丐。
乞丐額頭上,有著和我同樣的疤痕。
一張白布覆著兩個人形的物體,立板上寫著五個大大的字:賣身葬父母……
我猛然抬頭環顧,與那些望來的目ťũ̂ₐ光對視。
他們瞧見我手裡的紙,眼中浸滿笑意,互相推搡著,擠著眉眼,竊竊私語笑作一團。
類似的紙條,葉圓已經收到過許多。
有時出現在她的課桌裡,有時擺在她的床鋪上,更有時,明晃晃地貼在她背後。
所有人都在她能看見的地方,嘻嘻地笑。
她總是笑著忽略那些侮辱的言語,輕輕對我說:
「寧安你看,你多幸福呀。不參加集體活動的是咱倆,但他們欺負的隻有我一人。」
「但其實我也很幸福。因為我還有愛我的爸爸媽媽。」
可她不知道。
在她離開後的第二天。
他們把欺負的目標轉向了我。
11
替課的外教請我們一一上臺,用英文做自我介紹。
同學們掌聲雷動,給與每一個勇敢介紹自己的人。
唯有我在冷眼中上去,在死寂中下來。
從講臺到我的座位,並不太遠。
但因為近期我腿疼跛行的緣故,我一共走了 17 步,經過了四次呼吸。
水磨石的地板光淨,依稀能看見屋頂白熾燈的倒影,以及同學們交頭接耳的模糊輪廓。
發硬的橡膠鞋底踩在上面,啪,啪,啪,啪……
每一步,都帶著冰涼而生硬的觸感。
外教帶頭鼓掌,大聲號召卻換不來追隨,回應給他的,隻有持久不衰的唏噓。
外教很生氣,說要將這件事告訴給我們班主任。
後來,班主任將帶頭的張聞博喊出去,輕言細語地叮囑了兩句。
我看見張聞博笑嘻嘻地衝班主任撒嬌,露出了羞赧天真的神態。
看見班主任寵溺又無奈地拍了下他的頭,揚長而去。
看見張聞博挑釁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大手一揮,喊幾個男生去了趟樓下,搬回兩大箱盒裝冰淇淋。
他們按座位依次下發,剛好輪到我這裡時,箱子空了。
他們舉著冰淇淋高呼「謝謝博哥」,高呼二年三班 56 人,缺一不可。
張聞博表情誇張地叮囑大家把盒子看好,一定要集中起來親手交給清潔的阿姨,可千萬不要讓某個垃圾大王偷走,引得所有人哄堂大笑。
「哈哈!這麼熱的天氣還穿長袖,跟傻子一樣……」
我將袖口往手腕處又扯了扯,確保胳膊上新出現的紅色斑點被完全蓋住。
然後仰頭看著眼前團結友愛的盛景陷入了恍惚,久久緩不過神來。
56 人。
為什麼還是 56 人?
12
晚自習結束後,我看著講桌上張貼的班級座位表及對應名單,心下駭然。
上面並沒有葉圓的名字。
可我數了一遍又一遍,卻正好有 57 人……
所以一直被排擠的人究竟是誰?
是我。
因為葉圓,就是我啊。
一直被欺負的是我。
也沒有愛我的爸爸媽媽。
13
我一直在試圖忽略那些痛苦。
可那些黑暗的記憶,總有人要承擔。
無法經受的痛苦,由兩個人承載,痛苦總該減半了吧。
稀薄的幸福,由兩個人分享,幸福也是要加倍的吧。
從 12 到 17 歲,歷時五年,貫穿整個初高中,她替我圓滿地完成了這個任務。
我感謝她,心疼她。
也允許她的死去。
14
葉圓死了。
把那些黑暗的記憶還給了我。
我躲在廁所,褪下褲子。
大腿內側已經長進皮肉的「賤」字仍舊張牙舞爪。
黑色的墨水,潦草而張揚的筆體。
一半藏在大腿根,一半隱在內褲裡。
小腹仍隱隱作痛。
我不知道裡面還藏著什麼。
或許是截斷掉的樹枝,或許是某隻丟失的筆蓋。
隻知道淌出的血水,時而帶著腥臭的味道。
他們得意於眾口鑠金,張狂於我獨木難支,認定我礙於這世俗眼光,定會將所有恥辱咽下。
但將死之人,又有什麼好怕的呢。
我這滿身的疤,內裡的傷,總會在一個風和日暄的好日子,坦坦蕩蕩曝在陽光下。
15
我抽空去了趟醫院。
上次院方看我可憐,免除了救護車和初診的費用。
五百多元的恩情,讓我的心裡仿佛被壓了一座無形的大山,無法喘息,徹夜難眠。
我想在臨死前,送他們點東西。
上次離開那天,我在醫院門口的廣告牌上看到了器官捐獻的廣告。
一句「從此化天各一方為血脈相連」,讓我深受觸動。
我總在想,如果媽媽後悔了怎麼辦。
她後悔用那些惡毒的言論中傷我,後悔對我不管不顧,卻發現我已經離世,後悔無門……該怎麼辦?
我至今都記得 8 年前,爸爸媽媽婚變離異的前夜,媽媽抱著我哭得幾乎斷氣。
她一遍一遍地告訴我:
「寧安,永遠別離開媽媽。媽媽隻有你了。」
我用小小的手去擦拭她滂沱的淚水,難過又鄭重地做出承諾:
「寧安不會離開媽媽。」
「寧安會陪著媽媽一輩子。」
我不要奶奶塞的零花錢,不要爺爺花樣百出的新玩具,不要爸爸買的、穿不完的小裙子。
我隻要我的媽媽。
這個叫嶽曉楓,說話溫言細語,此時卻聲線顫抖的媽媽。
那時的媽媽抱得我很緊。
她纖薄的手背上青筋獰猙,手指似鉗子一樣狠狠摳入我的皮肉,鎖著我的骨頭。生怕一個不小心,我就會從她懷中溜走。
後來很多年。
她懷抱強勁堅定的力度,仍舊是我對抗一切的力量。
我撐著殘破身軀在風雨中佝偻前行,是因為我知道,我還有個媽媽,在等我。
我們血脈相連,骨肉至親。
她說過,她隻有我了。
……
所以媽媽,女兒願意給你一次後悔的機會。
如果哪天你闲下來,又恰好想起了我。
請看看頭頂的陽光,不息的人群。
那裡還有一個小小的我,住在別人的身體裡,繼續享受著生活。
所以請你務必、一定,要堅韌地活下去。
去釋放你曾被我困住的雙腳,放飛你自由的靈魂,為你自己真正活一次。
如果Ṭŭ̀ⁱ沒有,
也沒有關系。
16
籤署器ŧũ̂₉官捐獻協議遇到了一點小問題。
就是籤署者必須年滿 18 周歲。
這不是什麼大事。
還有 3 個月,我應該是等得起的。
協議先擬好,到時候籤字生效也是一個道理。
唯一的擔心,是捐獻後遺體的歸宿。
聽說器官捐獻後,遺體會在縫合後交給近親屬處理。
我不想給媽媽添麻煩了。
到時候連埋在哪裡,都是一個大問題。
外公家的墓地,並沒有我的位置,而選擇公共墓地,又是一筆不小的花銷……
算了,把遺體也捐了吧。
護士阿姨告訴我,遺體捐獻後,家屬可以領取一筆人道救助經濟補償。
我很高興,連忙告訴阿姨:如果可以的話,請把錢給我的媽媽。
如果有幸能拿到榮譽證書,也請轉交給我的媽媽。
說不定,她還能為我驕傲一回呢。
17
手裡的錢用完後,我偷偷將一部分用來復習的課本和試卷賣了。
近二十斤的東西,賣了 15 元。
廢品收購站的阿姨看我可憐,讓我給她家小孩補課,6 個小時 20 元,還管兩頓飯。
我欣然同意,一到周末就往收購站跑。
賺的不多,倒也能解決自己溫飽,不用去惹媽媽生氣了。
最後一次見媽媽,是在 5 月 24 號的下午。
前一天晚上,我剛夢到了她。
我夢見她抵在房門後,眼淚似斷了弦的珠子,怎麼抹也抹不完。
門外,是外公砰砰的捶門聲,和外婆口無遮攔的謾罵。
他們說她是他們生的孩子中最沒用的一個,問她為什麼要回來,給所有人添麻煩。
還帶著一個拖油瓶……
媽媽慌忙捂住我的耳朵,淚眼婆娑地衝我搖頭。
說安安不聽,他們不是在說你,是在說媽媽……
果然是母女連心。
再次來到媽媽宿舍的時候,她正坐在桌邊抹淚。
見我進門,她眼神慌亂,然後快速抹掉臉上的淚珠。
她說:「喲,三十萬來了?」
或許她真覺得我那時說的話很可笑吧,到現在也不忘調侃。
我問她怎麼了。
媽媽的臉上閃過一絲窘迫,又迅速恢復如常。
她梗著脖子,用眼神警告我:「我跟你說過,管好你自己!」
我知道她想告訴我,隻管好好學習,別人的事情與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