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餘曦
第3章
可她是我媽媽啊,她不開心我也會難過的。
她沒有給我解釋的機會,機關槍似的問我:
「你課本上的知識都掌握了嗎?」
「月考成績進年級前十了嗎?」
「明年高考能進重點大學嗎?」
我的沉默讓媽媽抓住了小辮子。
她笑得涼薄:「你看你什麼都沒做好,哪來的臉來管別人的闲事!」
「你知道嗎,你玉蘭阿姨家的飛飛比你還小兩個月,人家連清華大學的保送通知書都收到了!」
「玉蘭以前學習可比我差得多,連高中都沒考上,嫁了個短命的早早守了寡,難的時候連飯都吃不上,抱著飛飛還來我們家借過錢……」
「結果呢?結果飛飛在那麼艱苦的環境下直接保送進清華,你玉蘭阿姨把通知書都發到朋友圈了,還專門打電話過來問你的成績怎麼樣,問你在全市能排前幾。」
「結果你呢,在學校都排不上名,還全市!」
她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臉,表情無比嫌棄:「嶽寧安,我都替你臊得慌!」
「我跟你說,我這一輩子都沒被她比下去過。如果不是你,我不會有被她看笑話的一天!」
「明明你小姨父就是高中老師,人家也願意給你補,現成的資源你不要,非得死倔,弄到現在,所有人跟著你丟人!」
她的眼眶發紅,我的心裡發澀。
我迎著她的目光,輕輕地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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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我不想上學了……」
18
「啪!!」
她狠狠抽了我一巴掌。
我偏著頭,視線在短暫的昏眩後重新聚攏,落在被潮湿浸透的水泥地上。
頂著臉上火燒刀刮的疼痛,我聽見媽媽愴然失笑。
她說:「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沒用的東西!」
「我辛辛苦苦把你培養到這麼大,花了那麼多錢,你現在放棄,對得起誰!」
「我告訴你,你就是死,也得給我把書讀完!」
我抬起頭,看見她太陽穴的青筋繃成了憤怒的形狀。
她的手,現在還因為用力過猛而發麻打顫。
一如當年把我緊緊抱在懷裡的力度。
鼻子溫溫痒痒,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迅速滑落。
我伸手一抹。
是血。
一滴又一滴。
落也落不完,抹也抹不盡的血。
好多血。
幾乎染紅了我的整個手掌。
視線模糊中,我仿佛看見媽媽驚慌失措地朝我奔來。
她顫抖著託住我的下巴,帶著溫度的手指慌亂地在我臉上擦拭。
溫柔的聲音裡都帶了哭腔。
「不哭。」
她輕聲哄我。
「寶寶不哭啊。」
「媽媽給擦擦,一會兒就好了哈。」
「恩,寶寶最勇敢了!寶寶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孩子……」
不知不覺,我淚染眼眶。
我想說,媽媽對不起,其實我一點都不勇敢。
舅媽把蘋果分給了除我以外的每一個人,對我說:寧安不喜歡吃蘋果,就不給你了哈。
我低著頭,不敢說一句:舅媽,其實我也喜歡吃蘋果。
特別喜歡。
十一歲那年,正月十五,媽媽工廠開工、剛離家的那一夜。
小姨父趁醉爬上我的床,強行扒了我的衣服,將我的下體弄出了血。
然後打著上廁所的幌子,一去不回。
他醒後恍如失憶,對昨夜之事閉口不談,依舊是那個溫和有趣、受人愛戴的人民教師。
隻餘我爛在了那個萬家團圓的夜裡。
在無數個小姨夫來訪的時刻,悄無聲息,卻又驚心動魄地提防著他的靠近。
在歡歡說我住的是他們家,問我明天會不會還賴著不走,還要繼續吃他們的、喝他們的時候。
在愷愷撿來煙頭燙我,我不過揚手推開,就被火急火燎趕來的外婆一腳踹在屁股上時。
在我夾了一根肉絲,就被外公提醒不要挑食、蔬菜也很有營養的時候。
在外婆和舅舅全家出門吃席、徹夜不歸,我背著書包在緊閉的大門口躲了整整一夜雨的時候……
媽媽,在您看不見的地方,我一點都不勇敢。
但您放心,我沒哭,也沒讓他們看笑話。
您說眼淚是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我一直謹記於心。
但現在,對不起。
我控制不住。
因為我有好久好久,沒有見到記憶中、那個溫柔的媽媽了。
我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她。
媽媽,您再抱抱寶寶,哄哄寶寶好不好。
19
「哭什麼!我養你這麼大,教育你一下,你還委屈上了是不是!」
媽媽的叱責聲將我從回憶中拉扯出來。
眉眼還是記憶中的那副眉眼,隻是溫柔淡去,多了我根本看不懂的鋒利。
她的目光掃過我手掌上的鮮紅,眉頭蹙緊又松開。
「別在我面前扮可憐,鼻血誰都流過,打誰都挨過,天底下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受過這些委屈。」
她提及了今天難過的原因。
因為我的存在,她的相親再次以失敗告終。
她說沒有人會找一個帶著拖油瓶的女人。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用最確定的語言告訴我:
「知不知道,你現在已經成了我的累贅和負擔。隻要有你在,我注定一輩子操勞,永遠都幸福不了。所以你能不能……」
媽媽後面還說了什麼,我什麼都聽不進去。
我心想,果然。
我早該想到的。
我根本就不是媽媽的一切。
我隻是拖油瓶。
是她的累贅和負擔,而已。
當初寧願淨身出戶也要帶走我的媽媽,在經歷了生活的蹉磨和鞭打後,終究是後悔了。
但沒關系,媽媽。
女兒拼盡全力,也會還你想要的一切。
20
整個暑假,我都沒有回外婆家,也沒有再去找媽媽。
當然,也沒有任何人來找我。
我除了給收購站的小妹妹補課,就是窩在宿舍。
我身上的紅點越來越多,一點點擴大,慢慢連接成片。
我的五官,也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變化……
21
八月份的某一天,我悄悄離開了陽城。
一個人踏上火車,去找爸爸。
仍舊穿著那套藍色的二手校服。
雖然它已變得暗淡無光,但尚能蔽體,又能遮羞,是我如今最體面的衣服。
我昨天才剛剛洗過。
火車啟動時,我隔著車窗看著一切向後挪去。
一個個鮮活的人,生動地閃現,又被匆匆拋棄在看不見的角落。
封存的記憶,被時光重現。
我又想起了我的爸爸。
離開的那一天,就是爸爸來送我們的。
他隔著車窗衝我做鬼臉,滑稽地從地上撿起一個又一個小心心,送給我。
把我逗得哈哈大笑。
後來,火車啟動。
他沿著我們離開的方向奔跑。
從起初的闲庭漫步,到後來的形色倉皇。
我趴在窗戶上哭得聲嘶力竭,眼睜睜地看著爸爸被火車遠遠甩在後頭。
看著他的笑容被呼嘯的風吹散。
ẗũₒ看著他狼狽摔倒後,赤紅著眼睛朝我揮手。
看著他慢慢縮成一個小點,從我的世界裡消失。
那天他說,讓我在外婆家乖乖的,他會馬上去看我。
但我等了八年,近 3000 個日夜,再也沒有等到他。
……
和爸爸分開的第二年,他再婚了。
半年後,他有了新的小孩。
是一個女寶寶。
他給小孩起了名,叫葉錦珠,給了她萬般寵愛,還辦了場隆重的百日宴。
媽媽給我看過她的照片。
是爸爸發的朋友圈,他們一家三口的藝術照。
小小的女孩長得很像爸爸。
她被打扮得像是童話世界的公主,白白嫩嫩,滿目天真,被兩個大人的親吻夾擊。
爸爸的臉上沒有被生活磨礪的滄桑,依舊英挺俊朗。
他看向那對母女的眼神,仿佛看向一生至寶,揣著無限溫柔與寵溺。
媽媽腫著眼睛告訴我,爸爸有了新的寶貝,不要我了。
她說,他甚至從來就沒愛過我。
我沒信。
爸爸是愛我的。
他的眼淚知道。
那天呼嘯的風,也知道。
但淚水還是瞬間漫過眼眶,如洪水決堤般滾下。
我一聲不吭地撿起手邊的舊外套捂住眼睛,伏在縫纫機改造的寫字臺上,嗚咽得隱秘而悲痛。
不久後,媽媽帶我改了姓。
從「葉寧安」,變成了「嶽寧安」。
我和爸爸的最後一絲相關,也被斬斷。
我曾無數次在想。
如果小姨父爬我床的時候,如果開家長會無人出席、被老師趕出教室的時候,如果他們再朝我扔石子,往我的飯盒裡擤鼻涕的時候,如果他們再扒下我的褲子……
如果,我的張望能有一次回應。
但凡有一次。
就好了。
爸爸的個子那麼高,拳頭那麼大,肯定能揍得他們滿地找牙。
22
我在以前住過的小區門口見到了爸爸。
他比以前稍微壯了一些,變得更加精致成熟。
但還是像個大男孩似的耍寶。
一手拎著各種水果,一手揪著片梧桐葉非要去撓小妹妹的脖子。
氣得妹妹揚起胳膊要打他。
逗弄一番後,他和阿姨牽起了小小的妹妹,像秋千一樣將她蕩起來,在我的眼前留下了一串歡聲笑語。
以前的我,也曾待過中間的那個位置。
身上的各色小裙子,像蝴蝶的翅膀一樣翩跹。
那時的陽光,蕩起來的風,都溫柔得恰到好處。
一呼一吸間,滿是幸福的味道。
突然。
在爸爸即將進入小區大門的時候,他回頭看了我一眼。
但他沒有認出我。
凝視一秒就收回了視線。
我看著他們的背影,笑著流淚,徹底告別了童年的自己。
沒做打擾。
我說童年的葉寧安啊,你可以瞑目了。
你也曾很愛很愛你的爸爸。
我知道。
八月微涼的晚風,低聲輕泣的梧桐,它們也知道。
23
9 月 9 日那天。
早自習剛下,張聞博就在班裡面開會,張羅著明天給老師布置教師節驚喜的事情。
我因為往年的「一毛不拔」,再次被全班轟出了門外。
我一點也不在意。
因為今天正好是我陽歷的 18 歲生日。
在剛滿 18 歲的今天,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去照相館照了一版 2 寸的半身照片,在相關人員的見證下,將它規規整整地貼在了《遺體捐獻登記表》上。
照相館的叔叔很好,將我洗得發白的二手校服調成了豔麗的藍,我萎黃的病容也被修出了潤色。
我望著鏡頭,將垂落的發絲別在耳後,彎著一雙已經不太對稱的眸子,笑容飛揚。
24
兩天後。
學校舉行了新生軍訓成果展示活動,所有高一家長都受邀進行觀看。
校領導為了宣傳,還請來了專業的團隊,在網絡上同步直播。